看樣子時日已久,詠晴的父母可能拿出來審視整理過,這本薄薄的藍皮線裝冊子並未受潮,亦不見書蠹,沒有書名,唯一可挑的是書頁泛黃;第一頁寫著繁體中文『凡我子孫必當圖之。』接著就是一幅幅地圖,一圈一圈上面蠅頭小楷漢字標著地名,其後幾頁都是一些類似英文的書寫標記,一共三幅,心蓉儘管好奇,不敢造次挨著詠晴,虧得眼力好,第二張地圖跨頁,像是中國臺灣海域圖,左邊是中國、右邊是臺灣,以及其他小島,最後是一張很像臺灣的臺灣地圖。薄薄的冊子很快翻完。詠晴整個人洩了氣,就像那種興沖沖等著天空的煙花爆竹,一絲光線拋上天際,最後發現是螢光棒,換來無盡黑夜。
「那是什麼?」心蓉不便拿她的東西,只能發問。
「沒什麼,不過是一本手工自製的書吧。」
「必當圖之,我猜意思是很珍貴,這本書是古版印刷品。妳爸媽怕有不…怕妳有不足之虞,留這個給妳,在拍賣會上可以賣好價錢。」心蓉差點說錯話,硬生生將「怕有不測」改口。
詠晴一聽到「不足之虞」,指著薄冊:「妳越來越長進了,深受『良莠不齊』的寶物鑑定節目所害,這本書雖然字跡工整,天地邊一頁寬一頁窄,古代印書,中央魚尾為一頁印刷,再摺起裝訂,這本卻是一張一張書寫滿滿的,沒有魚尾。」中國宋代畢昇改良印刷術,將唐代耗時費力的雕版印刷進化為活字排版,千年以降,若能擁有一本宋代原書,價值不斐,近一百年前,某文人雅士搜羅了兩百本宋代書,美稱藏書閣為「皕宋樓」,詠晴和同學聽過這段軼事,羨慕得很,而中文系學生選修書法,一學期兩學分,詠晴的筆力不好,字倒也認得好壞。
「一圈一圈的是?」
「古地圖。」詠晴將冊子轉了九十度,由橫變直立。「古人畫地圖時,不常依照等比例尺概念,山川地貌名物以顏色、名字註記,現在方向儀有東南西北,可是在中國輿圖僅以左右區分南北,上下表示東西。這一圈一圈,妳看這裡寫著一鯤身、安平鎮、鹿耳門北線尾、加荖灣港,臺南地圖,以前的大員。」
「上面是妳爸爸的筆跡嗎?」親眼目睹這刻,心蓉問東問西。
「不是,這頁地圖字刻意是練過的鐘王小楷,我爸爸毛筆字不行,我媽媽一輩子只拿過鉛筆和原子筆,嗯,可能還有彩色筆,別說毛筆,鋼筆都不曾。」
「不能拿到拍賣會,仍是妳的家傳寶物」心蓉對詠晴說。
「可是我父母從來不曾提過這本書,算是書吧,」詠晴有點意興闌珊,她氣父母不告而別,留下她來,方才翻揀書冊的激動,變成冷淡譏誚:「他們告訴我放哪,一而再再而三,看來甚重其事,到頭來,湊合過去。跟他們走的時候一樣。」
「妳家寶物倒底歷經多久了?」
「不知道,精準一點得靠化學儀器鑑定。」
「粗估呢?」
詠晴其實也不敢太隨意,畢竟年久,她指著地圖上的角落,書角落款寫著大明永曆三十五年。
「大概是十七世紀的東西。」
換心蓉驚訝了。年代久遠,不用保險箱、不用恆溫設定,僅僅是塑膠袋!
「這種紙不是機器作的,手製紙,摸得出來,打漿、抄紙、壓紙講究得很,所以更不能用以古代活字版印刷,上頭的墨已經氧化了,妳看顏色!」詠晴察覺心蓉異樣,解釋著:「我爸爸媽媽應該常常拿出來。就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像我這樣水漬、手汗沾在上面。」
「凡我後人,必當圖之。妳家祖先說的。」
「沒頭沒尾。」
「藏寶圖!」心蓉驚覺這本可能藏有祕密。
「若是藏寶圖,我爸媽怎會留到今日,自己不挖,住在這棟老房子。」
「妳難道不想搞清楚他們的遺願?」
「剩下的字,我不懂。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妳有興趣?」詠晴盯著她,覺得她的疑問句變成戲劇化的顫抖。「妳是外文系畢業的,替我看看。」詠晴遞給她。
心蓉謹慎地捧過來,從頭翻到尾,試著拼音,以前大學難免翹課去玩,課業她尚可以算得上用了一點心意,不是那種教授放話要點名才出現的學生,英史、美史、西洋文學史概論、選修德語當第二外國語…,然而自己第一學期口說不行,被當了,再選第二外語就換成了西班牙語,沒人對談,考完試後,西班牙語程度永遠停留在數字和問候語。她讀著讀著,那些字是羅馬拼音沒錯,唸起來竟有點像德語,拼法又不近類似,像是荷蘭語,而且一式雙份,跟著「疑似」荷蘭文旁的,更是奇怪,每個字拼音短促,有的兩個字母為一字,有的四五個字母為一字,母音加子音讀起來跟歐洲文法大相逕庭。
心蓉模模糊糊有個概念,一時之間尚未成形,
詠晴盯著她入神的模樣,問她:「既是古物,怎麼寫了外文。」
心蓉急道:「拿社會課本借我。在我的手提包裡,就是明天我要用的那個教具包。」
詠晴拿出心蓉所用的五年級社會科版本,電光火石間,她快手替心蓉翻著最後幾頁:
「我記得課本有,鐘點代課指名要教這個版本社會科,超出我們應試時開出的試教範圍,我們彼此試教演練,我看過…應該是…就在這裡。」
「對了,《新港文書》。」心蓉靈光一現。
兩個人將古冊和五年級社會課本上的圖片湊在一起比對。心蓉唸出拼音,「的確非常像,拼音方法簡直一樣。」
《新港文書》並不是書,十七世紀初期荷蘭傳教士抵達福爾摩沙島上宣道時,為了宣化當地住民信仰基督教,將新約故事先以當地住民語言和荷蘭文唸誦,再以羅馬拼音將當地番語寫出來,一式兩份,將當時的大員左近的西拉雅族之新港社人所用語付諸於文字,除了《聖經》之外,書寫法應用在和原住民的買賣契約當中,以原住民所居新港社集稱為《新港文書》,如今全臺可識者寥寥可數,侷於歷史的一行記載以及兩三張圖片而已。
心蓉的英文系上大二必修之一就是語言學,上下學期各兩學分,她琢磨著這本古物應是西拉雅文字無疑,然而詠晴不懂、不會,連心蓉也推敲不出來,四學分所學僅是皮毛,小楷中文寫了許多地名,對譯手邊的社會課本並不難懂,臺南在中國明代末年為東南亞海上貿益樞紐,有的人稱這些以武力據島轉手貨品的人為海盜流寇,或許在某些人眼中這些人是真正的海上商旅,以武護衛犯禁。
「怎麼辦?」詠晴問。
「應該是我問妳怎麼辦吧?」心蓉覺得奇怪。
「不能確定是不是祖先故弄玄虛,即便是張真正的藏寶圖,我們又不認得這些文字,經過這麼多年,滄海桑田,臺江內海不再,十七世紀距今快四百年了,哪來的影子。」
「沒錢的人才愁錢,有錢的人不愁。因為錢一直在呀。」心蓉語出驚人。
「妳當真?」
「可以試試!」
「反正不急於一時,一時三刻,累了半天,等我洗澡,我們出去吃飯。」
「書呢?」心蓉問她。
「拿塑膠袋裝回去。」說著詠晴拿回這本「古物」。「床墊移回原來架上吧!多勞累妳一回了。」
心蓉不介意詠晴這樣,她跟詠晴維持大學時代的生活模式,睡同一個房間,房間擺著兩張單人床,詠晴做什麼,她不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