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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海上望極第三章


太郎在田川家半年餘,但見鄭明來此一個月間家中細軟收拾停當裝箱上封條,隱約有事,問李爺爺不沒話,佐之助在府上比他久,好幾回旁敲側擊,佐之助屢屢漫不在乎地回答:「管他的,上面有老爺,夫人撐著,再來還有李管家擔一半,橫豎少不了我們一口飯的。」然後領著福松和知言去千里濱玩,太郎不喜讀書,佐之助老早表明不是恃書磨驀的料,兩人半斤八兩,管事者忙於外事,對他們少了束縛。


一到千里濱,陣陣風裡挾帶鹽味,鷗鳥在上頭共天光徘徊引吭。太郎不知哪順手拾來的稻草桿,咬著不說話,先端詳晨間漲潮時區域,濱線後頭已半乾數尺,知言看著海水很興奮,雙腿一蹬一蹬,隨時要躍下來的樣子。


福松忙說:「佐之助,我們在這玩吧。」


佐之助將知言往略乾的沙地上一放,福松踩著木屐,沙灘上留下一個個前後兩齒的印子。知言見狀拍手,沿著木屐印痕,拿起小小的鵝卵石依樣畫著。太郎一時童心大發,趁浪濤捲來,碎裂的殘波,掏著灑著福松知言一身,可佐之助面色冷冷的,並不踏水,斜瞄著一切。


「別陰陽怪氣,之前教我別擔心,今早夫人和鄭明大人去見藩主,我們出來樂一樂不好,擺著一張死臉。哪還是川內浦第一好漢。」太郎笑道。


「佐之助來玩嘛!」福松揚著童聲叫喚。


「我說少爺,你有時像個大人,有時跟町內孩童一般。」佐之助道。


「這些年沒見母親這麼高興。當然昨天不是,喔,今天還沒見到。我是她的兒子,自然受到感染。」福松頭也不抬,冷不防,一陣浪打來,淹及小腿,他緊緊扯著知言的小手,怕浪花淹沒低頭畫船形圖的知言。知言一身濕漉漉,卻笑呵呵:「福松哥哥,船不見了。」


「船不見了,我給妹妹再畫一艘。」福松不跟佐之助多說,雙足甩開木屐,拉著知言往濱線後頭走遠些。太郎覺得這個月本來好好的,佐之助總是無風起浪、無事生非。於事踏著浪花走到乾沙上。


「佐之助,莫非你方才只是安慰我,你擔心夫人和鄭明大人拜會藩主有差池?」


「太郎,你知道為什麼福松少爺家這麼闊嗎?」太郎不答反問一句。


「我來了半年多,也聽港町區人傳聞十之七八了。老爺經商有術,三代、四代藩主很是倚重。」  


「經商有術。」佐之助斜視太郎。


「怎麼我說的不對?」


「非常對,沒有比這更對了。有了前人財物為底基,更好大顯身手。不到三十,一方閩海王。我呀,十五歲落魄平戶港。」佐之助哼了一聲。


太郎聞言哈嗤一聲,不以為然:「我們這等人,在明國就是你們供人使役的小廝,怎能和老爺比,不是將天比地嗎?」


「你乾脆說田裡的蝦蟆腿比雞腿好了。其實老爺以前是賣針線的,後來跟了好主子,才發跡置上好大一片家業,號令海上;連以前豐臣關白大臣年少也曾賣針,轉投軍中,可見機緣真的重要。否則一輩子都是蝦蟆腿。」太郎一貫悉落口氣,對自己的考評居然也不客氣,忽然拍拍太郎肩膀:「站直,你好像益發高了。」


  太郎直挺著腰桿,讓佐之助比劃著:「果然,日日相看難以發覺,你已經比我高了一吋半了。」太郎看佐之助區起姆指和食指形成的高度,臉上有些難為情。


「諾,幾件換洗的太服已顯短,幸好當時留了布,放下摺子現在剛好。」


「我見過荷蘭館人,他們個個身材魁武,你還會再長。可惜,你生得晚,紅毛舶被禁,否則到船上見習,以你通日語、明國語,不愁沒出頭之日。」


「我個頭還不夠高,一樣會淹沒在人海中。」


「小鬼,你佐之助兄跟你說正格的。田川家的下人好當,明國的小廝可難了。你要滿十三歲了吧?」


「是。」太郎不懂佐之助引了一長串話何意。


「關原合戰時,將軍找了一名外夷打造兩艘甲船,據說外夷傳授將軍比火繩槍破壞力更強大的火藥和砲管,當天下大定,那名外夷受封為武士,領俸米、擁封邑,又娶日本官員的女兒為妻,十年前病死在我們平戶城內[1]。要是荷蘭公司的總督照章行事,平戶港內、長崎港到處可見大型商船,你正是當學徒的好年齡。筋骨要長,學手藝也快,去外洋闖一翻天地,勝過在此替人跑腿帶孩子。」


  「你好像很不滿。」


  「說說舊事,佐之助教你男子漢的雄心大志罷了。」佐之助不哼不哈的皺眉。 


  「夫人和少爺收留我,我這半年多年吃好住好睡好,在田川家沒出過任何氣力,當福松少爺的小廝是我的福氣。」


    「用詞已經溜得很了。改年送你到明國南京去吧。」


  「你說得遠了。適才一番話,太郎敬你為兄,或許佐之助兄可以回明國去。我這模樣,明國人恐怕當我夜叉來著。你曾說家人都在川內浦,夫人、少爺一旦返回明國,你哪有家人,你雖在町內吃得開,但終究不是好出處。」


  「小鬼,看得還蠻仔細的嘛!不枉我教導。回明國八字沒一撇。福松少爺玩得跟沒事人一樣,以前天天要我背他去平戶港看唐船。越大越小,越大越貪玩。」佐之助認為福松變了樣。


  「大概是知言妹妹的緣故。年紀相若,激得他原來的性格展露。以前擺派頭,我們算是不打不相識,少爺架勢十足,你在旁邊助聲充下手湊趣。」


    日已中天,潮水退離濱線,兩人放心地零碎談著,不意佐之助的太服下擺一動,知言拉扯的,卻只喊「太郎、佐之助」,將白色平滑的,造型有趣的額卵石往前一送,一人一個。小臉仰著,等著兩人回答。


     兩人不約而同,捏著知言的小臉蛋:「知言妹妹謝謝。」


     知言兩靨生笑,圓圓的臉蛋漾起了酒渦。


   福松跟上來,也送了兩人不等的石子,知言笑個不停,大多比手劃腳帶過其意,太郎和佐之助認為知言怕生,對答簡寥,能有此作品,大概已將他們視為親人了。


     「不知夫人和鄭明大人此去成功與否?」佐之助迎著風喃喃自語。


***


   龜崗城位於山丘之上,三面山岑環抱,依山而建高高傲踞半山腰下視海上來客。鄭明和田川氏由人引薦待藩主召見,城內司職之人跪著拉開紙門,引他們入內覲見。鄭明並非肥前國百姓,不過跟著日本人買賣多了,不甚在意表面功夫,以客卿身份和田川氏一併正座在下首,藩主和他們隔著一道竹簾,鄭明僅能聽解日語,表達甚是有限,於是仍以明國語表述,藩主在這座島陲一隅稱雄,亦是略通一二,自重身份,讓老中在兩方間傳譯,上座的榻榻米略高,兩旁各有帶刀侍衛與侍童。


    鄭明是客,沒人知道他的來意,他不說話,也難開場剖白。田川氏低著頭不敢正視藩主,倒是藩主略略輕咳,以日語道:「阿松夫人,許久不見,近年可好?」


  「阿松愧不敢當此稱謂,僅是城內平常百姓人家。」


  「昔年母親大人在時,阿松夫人常到城內說街坊故事,母親大人聽得津津有味,甚至令尊為二代藩主打造的刀,至今仍供奉在八幡大神前,當年刀成,寒光似霜凌人,可惜令尊不再鑄刀,否則本藩真想擁有他打造的名刀。」


  田川顫顫驚驚,正慌得不會說話。卻聽身旁的鄭名哈哈接過這句話:


  「藩主金口榮袞,是鄭家莫大的光榮。可惜人之氣血全在於天道運行,老則衰,衰則廢。否則鄭家在平戶能有今日全賴藩主之賜,何捨區區一把刀。」


  老中尚未翻譯完全,藩主已解其意,只待老中譯完,心中思索來人是鄭一官從弟,話說得極為客套,不知所謂何來,因此發話:


  「鄭一官貿易順利吧?」


  「稟藩主,蒙我朝聖眷,家兄已受撫改名鄭芝龍,且官派遊擊一職。」


  藩主其實知道這兩年來鄭芝龍崛起之勢,沿用舊名不過自己想提醒如今顯赫的鄭家人別忘了舊時在平戶討生活。


「遊擊,不就明國以往當我們還是寇時,專勦滅我等商船的明國官。」他用明國語交談,語氣淡淡然,這段往事,對馬、平戶兩地居民從小聽得多,他們的先祖如何在關東地區諸將混戰,冒險出海交易,而明國以禁海令不准通商,人民斷絕來援,改以擄掠打劫,明國海防時不時遣將追勦、梟首,還衊稱日人是「倭寇」。德川取得天下,承平之際自然改用文明的勘合證,互通有無,想起海上爭奪打殺,類似海盜幫的松浦一族,自然領教過這些往事。能說得波瀾不驚,三代藩主也不是在婦人孺子堆中攪和的草包。


  「藩主有所不知,我們只曉得做生意,其他就圖個方便。我國富有四海,不患寡,只患不均,因此鄭家才跑船討海治生,替沿海百姓謀點生路,交換必需品。二代藩主胸襟廣闊,包容外人,我們才能在平戶安安穩穩。置下產業。」


  「那麼怎麼從荷蘭人手中拿到貨物,方轉你們手中,價格翻上好幾倍?莫不是欺本藩無力平抑物價,白銀源源而出,任人宰割?」


  田川聽了垂著頭幾乎碰到了榻榻米。鄭明不卑不亢,卻是滿面堆笑:「藩主,此次鄭明即是代表家兄為此是而來。」口氣停頓一下,再道:「藩主說得是理,紅毛夷納茨不曉事開罪將軍大人,南方的胡椒、葡萄酒、蘇合香、象牙、樟瑙、蔗糖、鹿皮等等無法再進口,家兄雖說從中轉手取利,亦是為荷蘭和貴國調停。」


說到此處,饒是松浦家見慣商業,在他治下得了便宜還賣乖,頗不以為然,尤其人人皆傳鄭芝龍授官之後,在明國南方一府轄內富比諸侯,或許比普通大名更豪奢,是故不願口頭上尖刻,讓鄭明以為小門戶愧貧妒富。於是「嗯」一聲:「這倒是你們鄭家旗的好處了。」


  「若無藩主的好處,怎有我們的好處。鄭明代表鄭芝龍獻上川內浦唐屋,明國建築一棟,全充城主日後貿易倉庫。」說完,立刻伏地俯面。


  驟聽此語,田川氏伏在榻榻米上的雙手發汗,心急忙抬頭,又想到身份,稍微一起,旋及俯面。


  老中在旁看得一清二楚,簾後藩主笑問:


  「倉庫,那麼阿松夫人要住哪?」


  「家兄恭謹上呈,只盼藩主不棄,嫂子另有安排。」


    「那麼本藩不就逼得阿松夫人頓失所依了嗎?」


  「藩主果然仁民愛物,鄭明斷不會讓嫂子如乞女遊蕩。」


  藩主望向老中,老中轉而向鄭明和田川說道:


  「藩主收下鄭一官的禮物。」


  鄭明正要恭維,但藩主突發問:


  「鄭芝龍旗下勇將如雲,通各國語也非異事,但你目不識丁,這番交涉有條不紊,詞語分寸拿捏,怕不是你的口吻。想必是鄭一官,嗯,鄭芝龍所授。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鄭明正座挺直背脊,思忖要如何掀過又不過於張揚。但聽道:


  「本藩的城邑縱不如安海城,應不遜色川內浦那棟唐式屋敷。瞧在兩方通商多年,便開個方便之門,既來之何不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倒底想求本藩什麼?」


  「藩主果然大丈夫本色,通達快語不累沓。」


    「休得無禮。豈可隨易談論藩主」老中喝斥。


   藩主徐徐攤開小扇,愜意問道:「說吧。」


 「家兄鄭芝龍想將妻兒接回明國,一家團圓。」


  「喔,原來是這是。但看阿松夫人不像有此意。阿松夫人?」田川氏從覲見至此際,噤口不敢發言,男人家的生意經橫渡千里,她所知有限,兩造皆虛言以應再慢慢導入正題,她嚇得沒了魂,藩主一問,她勉強鎮定:


  「阿松生在平戶,平戶為家。這些年夫君與我緣淺,相見無多便離別,阿松擔心夫君早已將平戶妻兒拋在腦後,曾一度以為今生為棄婦之命,今朝得知夫妻或許能團圓,喜樂參半,離國渡海津,回來千難萬難,但夫君為天,無論災福,莫敢不從,懇請藩主成全。」 


  「明國有一句話,磁實人。由衷肺腑,阿松夫人說得比鄭明清楚多了。」


  語方竟,藩主略為點頭,老中得令,松浦隆信即起身離去。田川氏不意有此評語,悶得不敢出聲息,鄭明亦低頭恭送藩主。


  此後意謂,田川氏不是靜候唐船入津出國,便是鄭明要帶她們母子回明國去。不過兩人在龜崗城不妄自交談,重要事回家再詳細討論。


    怎知一路鄭明指點平戶名勝,經過町區說得天花亂墜,哪家蕎麥麵彈牙、湯頭清香;哪家刺身鮮美肥嫩,味增醬的大豆發酵濃;又是哪家漆器髹功作派上乘,是生意人逛市集的模樣,鄭明傾一個月所聞,使出渾身解數引開話題。


今番覲見首尾相續的確出於鄭芝龍胸臆,鄭明,做起事拿手得很,多年流氣永遠改不了;而田川氏婦道人家溫馴天性,無論怎套招,不一定成功,於是一虛一實,先吹捧再動之以情,迎接親人回國本不是大事,鄭芝龍變泰發跡,大員、呂宋、澎湖要靠他的船隊,日本才有舶來貨,福建生絲、瓷器、綢緞由他壟斷,不動之以利,恐怕日後小人調唆,令藩內人見財起意,多受刁難。鄭明不善與婦道人家打交道,說白話容易,只言多有失,又敬田川氏為嫂,秉著多說多錯,於是一路充愣,盡情發揮昔年流氣,走馬鬥雞看熱鬧的子弟模樣,直至轎子回到宅子,當此際,鄭明交待轎夫,再往前走拐個彎,田川看著宅邸在眼前過去,本欲喊停,突然想起方才已贈予藩主,鄭明和夫君等人本是亡命之徒,應該早有打算,一任轎夫前行,轎子停在一座小小的的日式木屋,石塊為基,屋子前方栽種著高聳老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直蔭著半邊屋,鄭明下轎,田川氏隨之,抬望眼屋頂的茅草頂有些疏,該整理加添以避風雨,待更進一步,踏上去的木地板才剛擦過,胡亂撲著幾疊乾稻草,其他箱籠已搬進屋內。田川氏沒料到鄭明要她喬遷竟從簡至廝,縱然好脾氣,鄭明是夫君多年好兄弟,田川氏實在忍不住要開口抱怨,鄭明卻像放下心中大石,甚至樂孜孜作了大事業般,航海生涯不短,怎眼界恁淺,田川不免懷疑,先按奈脾氣不發。


鄭明:「嫂子先將就,日子不會太長。今晨臨行前,我打點好,派人辰時後去帶福松和知言過來,一邊搬妳們的生活用品,一邊派人約略掃除。反正妳們也待不久了。」說著得意地笑,摸著前額所剩無幾的髮絲。


適巧李管家帶著太郎、佐之助,兩人一個牽福松、一個抱著知言。福松又變得安靜不語,縱使經過舊宅也不好奇發問,知言倒很習慣四處浪跡天涯,故亦無娃兒嘰嘰呱呱聲,田川氏站在前廊木板上,下視兒子,福松照禮恭謹請安:「母親大人」,知言跟著喊:「阿爹」,伸手過去要鄭明抱著,佐之助讓手。大家一併進去,太郎和佐之助忙不迭拿起稻草打得空氣進入蓬鬆,攤在木板上,禮讓夫人和鄭明入座。李管家則到屋外視察環境,繞到屋後,忽然聽得一男子渾厚嗓音和李管家對談,聲音不遠卻聽不真,頃刻李管家踩著碎石鋪成的小徑,由遠而近,零亂的木屐撞在石子上,青天白日正當午時,李管家莫非有非常之事?田川氏立即起身,拉起福松在身後。


屋內全憑引天光照明,因此屋暗外亮,李管家旁邊站著一名穿著日本太服的男子,長身偉碩,頷下美髯修潔,知言突然從鄭明身邊竄出來,跑過去大喊:「阿伯。」


田川見到來人卻是早已癡了。福松猶豫該怎叫人,這人和母親舊日房中掛著的父親大人立像十分貌似,但這人較老些。


那人的確是田川氏結褵七年許的丈夫鄭一官,鄭芝龍,


 








[1] 即歸化日本的英人松浦按針,本名William Ad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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