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立意的浪漫寫實作品~《德夫達斯》與《秘婚小新娘》


 


 


「貧窮主題」是所有評論家加諸於夏拉特«旃德拉«恰特吉(Sarat Chandra Chattopadyay)的簡賅真言。


歷史洪流機運,將孟加拉從蒙兀爾帝國邊陲瘴煙沼澤地易為大英帝國控扼遠東重鎮,孟加拉地區遠比帝國內地西化,十九世紀,天朝來人對於印度大陸住民矜善伐功,陸續引起邦國自治之心,孟加拉人夾處其中,興起文藝復興運動,既號召西方平等、亦呼籲民族浪漫文化覺醒。然而普遍概論,除非金字塔頂端的貴冑王裔以及巨賈豪門,芸芸眾生無非為一口飯在豔陽下的土地揮汗、冒著雨季滂沱勞苦,貧窮人世間鑄造知識份子良知佐料的滋味,般吉姆«旃德拉«恰吉特先以小說開路、稍晚詩哲泰戈爾中繼,最後到了另一位幾乎與孟加拉現代文學開山祖重名的夏拉特«旃德拉«恰特吉,詩意和寫實融洽的現代小說技巧達到巔峰。


小說家一時名聲若止於活躍年代,便稱不得經典。王爾德(Oscar Wilde)、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文采風騷英格蘭,抽離時代氛圍和雙關諧趣,今時今日他們的喜劇已然失寵多年;夏特拉«旃德拉«恰特吉在過去廣受美譽,而且每近十年便有一波作品電影潮,他的第一部有聲電影《德夫達斯》[1]1935興地語Devdas,孟加拉語Dabdash)由印度新興的第八藝術工業惠眼挑中,而且逐年跨界,到二O一一年止,印度強勢的影都寶萊塢共翻拍小說《德夫達斯》四次,母邦和其他邦翻拍為同名電影版,或者古魯«杜特的《紙花》(Kaagaz Ke Phool,1959)挪用類似情節;《秘婚小新娘》[2]和《夫君》則二回翻拍;他的自傳小說《師利侃達》成為電影《你真誠的師利侃達》(Iti Srikanta)(2004),且聘用泰戈爾之外玄孫女擔綱,其他著作及同名影片在印度大陸四處流通。新世紀一開場即刻四部改編作品,越演越烈端賴作者述說諸人所不及的真實小家氣,深入觀察男女關係和社會俗見,屢見婉曲,小說情節游刃雅俗,編、導、演可大可小,如《秘婚小新娘》的童婚困難和《德夫達斯》的悲戀殤逝,緊扣著社會脈絡,在門道內外熱鬧,印度人不惜影像永流傳。


夏特拉«旃德拉«恰特吉踏出印度地區外後聲名不響,吊詭離奇,若非電影,不為外界所知。有人嫌棄他的家庭風格、不夠磅礡大氣,因孟加拉具備悠久自豪的文化傳統,從泰戈爾高潔仙風拈著諾貝爾文學桂冠翩然而下,電影大師薩雅吉«雷(Satyajit Ray,亦是婆羅門種姓)、古魯«達特[3]、七O年代的左派浪潮當道、到如今依舊一樹奇栽傲放的新浪潮電影健將,以及仰慕門下的導演弟子群,印度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 Pradesh)文化業向來令世人另眼相看,二OO二年《寶萊塢生死戀》改編自主角同名小說熱映不衰,創下寶萊塢影史華麗盛事,這項外界眼中的頂級製作何止奪人之巧,簡直是印度年產量千中選一的典型歌舞劇,電影文本卻像是佳麗描畫時,不意岔開了胭脂一筆,西南方的孟買俗美悖離了東北的孟加拉殊凡神氣。


如上言,貧窮是夏拉特«旃德拉«恰特吉前半生寫照、六十一年人壽所見所聞都在此,小說居家氣息是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初林林總總,情節取自個人經歷,他寫貧窮折磨人格、生活逆境的無奈、宗教和世間互動,像是男尊女卑、種姓嫁妝、瑣事拌嘴,儘管不如泰戈爾小說人物好思辯、剖析,亦未似般吉姆«旃德拉«恰特吉一手出入歷史藩王間、一手寫家庭憂患,卻因為作品演繹了現代印度,情緒共感源源不絕。


小說《德夫達斯》能使數億群體低迴哽咽不能自已,大部份以為二女一男受難於印度傳統種姓偏見,故而一死、一憾、一悼而成為典型悲劇,作者夏拉特«旃特拉«恰特吉匠心巧立三位主角糾葛孽債,印度家庭屢見不顯的婆媳問題、妝奩數目化成影片成功因素,一代代演繹,將其通俗多番解釋,緊扣男女迷惘徬徨的之心。小說主角德夫達斯自小狂囂,帕蘿茹苦守護,禪佐穆琪鐘情不悔,種姓流毒、男尊女卑固然淺白,三人亦同是習慣的受害者。原著從未曲意維護德夫達斯霸道、不可理喻,帕蘿有時也忍受不了。他知道動粗不對,拉不下面子,隱身在帕羅家門外的樹梢上,苦候青梅竹馬出來,他習慣帕羅存在,也習慣了頤指氣使,隨時脾氣失控,兩小無猜時時惹氣生波,雖說血統至上,作者不刻意強調高、中種姓差異[4],最主要帕蘿家境普通,一向依賴於婆羅門、廣田大廈的穆科吉家族(Mukerjee),否則帕羅成年怎可嫁為莊園主人續絃,還得到新家族認可與敬意?穆科吉家主事長輩們眼中的金錢利益,斷送了兩人姻緣。德夫達斯焦慮:「帕蘿,我真氣妳。妳清楚我兄長是何等人物,而妳也清楚他的妻子有多自私。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如何待我母親?我不知道事情到我身上了該怎麼辦,帕瓦蒂,假如妳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我會安和地活著每一刻。」(第七章)一場男女重會密談,便可瞧其家人如何。


男尊女卑的傳統概念,心態晚熟的德夫達斯來不及意會自小培養的綿長互依習慣,帕蘿冒著禮教大防夤夜呼求時,他有感解意卻全然無措,依舊由父母親打理:「你總給我惹事闖禍,似乎不想讓我下半輩子好過」(第七章),加爾各答教育只打造他的外在條件,內在還是同一個動輒怒氣沖沖,遇到挫折一走了之的男孩,小時候他能逃到熟悉的小角落家園邊界竹舍抽煙,成年後婚事不成,他索性逃到遠方就學之地加爾各答。他遵循自小生活模式,個人習慣和社會期待讓他在不知不覺之中一再犯錯,他喜歡、希望和帕蘿長相守,卻沒料到當願望受阻,依戀的投射對象、愛戀的習慣被駁之後該當如何,他明白自己受制於社會約定成俗的制度不公正,他反而擬似流亡,寄出絕交信,偏又戲劇化地懊悔當初、歸鄉求婚,正可說明他在加爾各答也無法抑制以往那股感情習慣,帕蘿卻已說親,為時太晚,女方心中無法割捨,唯有咄咄逼人、反唇相譏,在河邊明擺著端架子勉力維持,德夫達斯卻不瞭解女兒家心意,一來放不下愛戀習慣,二則不習慣被拒,再度成為魯男子打女人,受傷的帕羅心碎:「喔!德夫你犯下什麼好事!」(第八章)。德夫達斯戀戀不忘要帕蘿記憶他惡形惡狀,等於期望她保有以前的習慣(姑且不論是否暴力傾向。)


     帕羅心傷之重不亞於德夫,別嫁婚後不見鶼鰈情深、燕爾情切,行為趨近大地之母,像是為世間人說法、對諸人所求必應允。她具備愛戀德夫達斯的習慣,因此不絕尋覓德夫下落,與其說這一對戀人命運不濟,倒不如解釋兩者始知相識依賴深之際,所有感情都仰賴依附於心深耕,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不可能移其心田半吋,礙難父母之命、經濟差別,男主角下著一步錯棋,之後連環錯,便藉放縱自殘,妄圖彌補心中缺憾,甚至以為可懲罰自己;而帕蘿轉移注意力,說是濫好人也是,說是活死人也未嘗不可,他們都是不善調整心境、不願改變習慣之輩,他們無法與整個大環境抗衡,德夫達斯是男子,可以腰纏萬貫、四海浪蕩;帕蘿唯幽居深堂,中夜長嘆,當德夫達斯死命撐到帕蘿夫家,躺在正門樹下嚥最後一口氣,更像是為兩人互知、互守、宿緣、訴冤的習慣做個淒厲的完結姿態。


  小說並不完美,帕蘿和德夫達斯一世生死戀,自小養成習慣,兩人均陷溺追尋往覆的記憶裂痕,兩度帕蘿返鄉若真領著德夫達斯回夫家,兩人也不見容於風土民俗。難想像心高氣傲、眼高手低的德夫達斯像雲遊四海的乞者居於地主產業上殘喘噓噓,哪怕布凡莫漢心無芥蒂,帕蘿和德夫達斯不可能回到幼時,故事一分為二,中場寫下禪佐穆琪頂替帕蘿,故而性格發展空間受制於原著設定。朱尼恰爾亦忍不住問道:「妳從那兒所得的羞辱轉化成愛情啦?」、「才短短五分鐘?」作者替故事的第二位大地之母自白:「禪佐穆琪芳華二十四,在這門行業裡頭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可是她從不遇過像德夫達斯這種單刀直入、直率天真的」(第九章)。作者本名Sarat Chandra意謂秋月,他的女性人物無論順逆境,多如大自然馴化和煦,秋月筆下的月殿仙人禪佐穆琪(Chandramukhi如月之意),恰是溫暖下廣寒,散發柔和的光暈,自願照顧跋扈氣燄的男主角,在以色事人的當口,她只會碰到有所欲者,不喜歡也要習慣。


 對比之下,德夫達斯越是口氣凶狠,行為越是光明,放縱無度的餘生順勢拉了不幸的風塵女子重返鄉間樂活,禪佐穆琪是青梅竹馬習慣論的對照組別,她迅速地墜入迷網,職業歲月履歷足以剖析意中人和對方情況,堪稱紅塵裡一朵嫣紅綻放的解語花,將照顧天真、無所欲的大男孩當作自己至親照養,不就是轉換習慣當成喜歡,無論德夫達斯多麼不受教,她還是習慣要找他、照顧他,她萬般無奈卻歡喜的人生選擇,似是退而求其次,印度教因果今生業債了盡般,禪佐、帕羅、德夫三角有緣無份其實是社會外力一手打造的牢籠。


OO四年<寶萊塢生死戀>於臺灣公映時,影評人多有誚笑:「青梅竹馬最大論」,短篇《德夫達斯》奇特的悲歡離合,莫過於青梅竹馬是現代印度鄉間媒妁之言最可能的結親方式,然而結親又緊繫男女家境匹配否。夏拉特«旃德拉«恰特吉不少作品重覆同樣背景,一九一四年的《秘婚小新娘》和《德夫達斯》一樣是自小隔鄰相處,前者是女童拉莉塔(Lalita)十三歲時和二十五歲的薛卡哥哥交換印度教婚禮花環,締造婚姻之約,乍聽頗似俄裔美籍小說家納波可夫(Vladimir Nabokov)的蘿莉塔(Lolita),不過昔日印度常態如是,三十四歲的作者迎娶繼室,妻子是青春期少女;還有前述的般吉姆«旃德拉«恰特吉,他十一歲時聯親五歲女為妻。《秘婚小新娘》的拉莉塔和薛卡哥哥直延至四年後方正式公布舊時婚,拉莉塔能承擔過去錯誤小把戲、天之驕子薛卡願意承認寬厚不及吉潤,他們不再是舊時孩童作戲的花環形式,兩人身心成熟,叔姪歲差般的「蘿莉塔情節」自然不存在。


當然小說中隱藏的四年秘婚不宣,無非拉莉塔和薛卡波折重重,起先長輩樂於小倆口真誠流露,兩人釐不清是兄妹、抑是戀人情感,因為太過自然,沒人察覺其間可能,偏有貪財的公公以及拮据的丈人逼得主人翁無暇他顧。文本不止一回談論宗教種姓和陪嫁關聯,讚美女方才貌足以顯耀夫家,情投意合的千言萬語詩意浪漫抵不過一句務實嫁妝。印度教吉時良辰,法螺大響、十三歲的女孩頑皮執花環套過鄰居哥哥脖頸,一時驚訝花環代表意義,半是羞赧半是喜悅,立刻轉念到現實狀態,男方竟可有可無似拋下一句:「下樓取得媽媽的祝福吧!」,問題依舊無解,要不是善心吉潤有錢有閒仗義救援,寧可退讓,拐彎抹角做冰人,為這一對歡喜冤家搭橋,否則一在比哈爾、一在孟加拉,兩人永遠不能有重會諒解之日。皆大歡喜的局面,可解讀成夏特拉«旃德拉«恰特吉深諳宗教影響生活價值觀甚鉅。


推算《德夫達斯》出版晚於《秘婚小新娘》,其實是舊稿(一九O一)新付梓,從時日意義忖度,作者卒於一九三八年劃分前後生涯,這兩部小說正是他前期力作。他親歷世間貧窮、童婚習俗,感慨無比,所以創作前期嶄露頭角的男主人翁多憤世嫉俗,德夫達斯冒雨赴死的淒厲抗議,或者拉莉塔叔叔寧可被加爾各達人力車碾死的絕望之語、抱怨貧窮摧折,恰好表明根深蒂固的社會習慣。他的兩位女主角因貧窮受盡輕蔑(尤以帕羅為最),莫不笑意盈盈待君垂憐,要不然就是無語默然問蒼天,童女如拉莉塔憂心種姓之變,屢次黯然神傷立地長嘆,小說卻藉婆羅門富家主母自道:「若苦惱女兒嫁妝是促使他改變信仰的主因,其他人早就這麼做了,無所不能的神護慰祂送抵世間的人們。」,順便撇清拉莉塔獨立個體,情理皆和叔叔新信仰教派無關,最後安排門當戶對好姻緣:改革種姓制度的梵社同路人吉潤和卡莉一對,印度教婆羅門種姓的薛卡與拉莉塔一對。情節勢利有餘,作者取巧設計兩個家庭的麻煩製造者接連往生,男主角輕鬆毀婚豪門,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我也無妨,印度國風流俗如此,一方面婉約道盡不公,一方面是貧窮加強夏特拉«旃德拉«恰特吉執意浪漫,書寫現實可能出現的美好。


《德夫達斯》和《秘婚小新娘》改編影片的聲光繁絃急管聲猶在耳,硃砂丹赭飄灑滿堂彩煙,伴隨著孟加拉法會必備的貝螺海濤作響,凡夫俗子依稀在女神卡莉、帕瓦蒂、杜爾迦前頂禮膜拜,就像小說的主人翁無非浪漫天真祈求神力加持今世安穩,雖然貧窮白眼、勢利對待未嘗在孟加拉文學裡缺席受眥議,唯夏拉特«旃德拉«恰吉特寬容社會概況,真實寫繪小門小戶油然的和氣應對,天然而生的愛情萌芽,自有人間領略意態之理。原著一再著墨貧窮白眼和大宅堂奧,縱非矯俗勵志一派,讀者可以多方論及尋常百姓所遇,讓他的作品稍微提撥人心。








[1]小說出版於一九一七年,依序為一九二七年的孟加拉語版。有聲電影時代來臨後的興地語版本一九三五年、一九五五年、二OO二年主人翁同名電影《德夫達斯》,以及改編的《後現代激情》(Dev D)。三五年版的電影攝影師是孟加拉人Bimal Roy,一九五五年版本裡躍昇為導演職,今後代子孫活躍於孟買寶萊塢。東南印的塔米語版首製於一九三六年、西南印喀拉拉邦的馬拉亞拉語版晚至一九八九年,但中印海德拉巴邦兩番拍攝德魯固語版本於一九五年年和一九七四年。




[2] 興地語和其他語種總共四次一九四二、一九五三、一九六九、二OO五年。




[3] 被《時代》雜誌以及英國《影與聲》雜誌(Sight and Sound)喻為二十世紀的電影大師之一。其實本非孟加拉人,負笈加爾各達期間,心醉孟加拉文化,改以孟加拉常姓Dutt,爾後以Guru Dutt之名在孟買拍片。




[4] 目前種姓制度仍為印度人所重,鄉間也會以姓氏區分,但中高種姓間可以往來,社經地位比較實際,富裕的商人階級可以娶祖上為剎帝利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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