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思遠道(下)
他不斷安撫她,重山疊嶂,小路是髮夾彎道,雨季地濕,怕她不舒服嘔出來。這情況又不太方便說話,蘭毗尼遠沒關係,路況差,她的身體挨不得辛苦。他將她的頭枕在自己肩上,手上抱著一個嬰兒,在外人眼中,他們一定像對老夫老妻了吧。
剛到尼泊爾,第一站是加德滿都舊王宮廣場,虎視耽耽的生意人和遊客一樣多,到處有英語導遊推薦登山健行,而滿城亂跑的小孩子拿著活女神明信片,語法簡單指著塔雷珠神廟說故事,他們如臨大敵、目不斜視,小孩子很深的執念,滔滔講完各座神廟方向,便湊上臉:「One Dollar」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嘛真是白癡才會相信,他掏出尚未兌換的美金,美金比尼泊爾幣值錢,小孩快速抽走,順便塞一包粉紅色棉花糖。她正要說他,他搶先:「不能隨便給錢,否則纏鬥不休。不過…,這包棉花糖像不像天界送來的七彩祥雲?」
感染男人的情緒,她拿過透明塑膠袋,打開來捏了一片,不會牽絲,反而厚厚、粉酥酥的,看得出原先模樣的粗糖粒夾著疑似的食用色素。她正要往嘴送,冷不防被他打了手:「不能吃,誰知道是什麼成份。小心吃錯了,對肚子不好。」她聽了一怔,平日是她仔細過他,怎一離開臺灣,反倒魂不附身,她扯著嘴角冷冷一笑,他更小心翼翼如同對待嬰孩:「看看就好,旁人的心意我們心領了。諾,餓不餓,回去吧,車子越來越多,可能快停電了」。
加德滿都的塔美區外每日不定時停電,塔美區內的店家為背包客、旅行團提供發電機,全日通電無休,外頭住宅、街燈一片黑,深夜的塔美區是電音佛教歌曲、六字佛號梵唱、西塔琴拉格音樂循環不已,加上歐美搖滾樂一條街,簡直是被割讓的殖民地。她不理會,問道:「我們上去坐好嗎?反正旅館離這才兩公里,走得動。」說完,她捏著半化的糖,攀著半鬆垮的石階踏上去,他緊跟在後頭,萬一失足,他可以充作人肉墊。手腳並用爬上神廟的木廊,換她豪氣拍著身旁的空間:「坐吧!」居高臨下,天色尚早,將底下的人力車、八O年代的鈴木計程車、行人、腳踏車一覽無遺,這些車百川匯集在廣場,頓時堵住了出水口,人力車用保特瓶安著塑膠喇叭擴音,被淹沒在汽車霸道聲中。她指著前方的雕像:「迦樓羅」,他唔的一聲:「《天龍八部》的慕容復嘛!」,這是大賣場擺售的DVD簡介,有一陣子他很愛看電視劇。
她點點頭:「記得嗎,我們去年去泰國、柬普寨,機場還是政府機關前,常看到鳥人雕像,就是迦樓羅。祂每天吞食一條龍王和五百條毒龍為生,體內毒氣發作,全身自焚,只剩一個純青琉璃心。」她說著,手上的棉花糖早隨著掌溫化成一片紅糖水,流過三道姻緣線、生命線、智慧線的掌紋,她想我也毒氣入侵了。他說:「這尊迦樓羅人模人樣,只有背後才有翅膀」,她連忙翻著售票處發的簡體中文手冊:「Geruda,又稱大鵬金翅鳥,是毗濕奴的座騎。大概故事有變化,所以尼泊爾的比東南亞的英俊。」換個角度,她抬頭往上看,神廟高窗雕刻濕婆神、妻子帕瓦蒂露出半個身子向外探,他隨著她的目光:「祂們看我們,我們看祂們。一雙一對各有各的好。」「是嗎?」她不願掃他興,就是無法心平氣和,浮生百態,擠車有擠車的慌忙熱鬧,但是她和他的熱鬧,在這刻道路失修塵土飛揚間,很難說上不羨鴛鴦不羨仙。塵土很嗆鼻,他立刻攙著她的手,紅糖水黏答答地,他直接往臂上一抹:「走吧,別累壞了。」
當晚旅館的房間內,她躺著默默流淚,他擔心地問:「妳怎麼了?」,她背過去,舉起右手,指上套著一只玫瑰花金戒,款式過時了,花苞被葉瓣拱在其中,然而她知道跟鑽石不同,金價一路上漲,是他有限能力的心意,可是收不得。她咽下淚,故意笑問:「聽說穆斯林可以娶四個妻子。家族世代聯姻,有表兄妹,堂叔娶姪女,親上作親。」他瞬時無語,孤狗過了,以此為明律(外加政治社會安全)的國家,他們沒法負擔移民費用。他猜她或許是大度的女人,四個他養不起,一個她或許夠了,但她肚內的孩子要怎麼辦?
他沒辦法,當初是這麼歡騰的,轉眼之間變了。過了這個月,胎兒將滿十二週,遺傳病可以篩檢,他年近半百很想生養孩子,可他真不是故意的。奇怪,他們相處幾乎沒有磨合期,走在街上碰著朋友的朋友,常有人誇他們是:「夫妻臉」,她認為自己吃了虧,他得意的說是兩人有緣。意外有了孩子,求婚成功,形式上還是回老家跟父母說,商量找有頭臉的長輩去講親,父母高興得很,怎樣還是得有伴,父母走了也安心。三講、四講,似曾相識,以為遠親,竟是母親三妹的孫女,她的祖母是他的三姨,才過了一代,居然老不相往來,父母本來計劃要張羅的禮,頓成空口白話。他震驚地不敢想像表舅和表外甥女,別說民法三等親,連六等親都不可能。他不敢說實話,女方那邊聽說男方高中學歷,有點心疼女兒,畢竟喜歡,又老大不小,等到聊開,再派人迂迴一問,暗中打聽也曉得了。生疏的雙邊親友在客廳裡坐下,喝茶像談判多過敘舊情,她的母親很尷尬地喊他:「某某表弟」,他禮貌性的叫:「表姊」,至於孩子,誰都不想先開口,潮熱的海島夏日裡有股冽冽的殺機和寒意。
山路沒完沒了,「真不曉得這些人怎麼能在這裡活下去」他抱怨著。司機一手打檔、一腳踩離合器、催足油門,車子大躍進,開上一條平整泥路直行前去,就在某座不知名的村莊入口牌樓停車,祖母模樣的婦人準備下車了,她將懷裡的嬰兒像宅配一樣遞出去,婦人不住頷首點頭,下車跟來接的親友在路旁往車內一指,她知道對方在解釋。她輕輕嘆口氣,送子觀音,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我們就在這個山間小村住下來,聽說尼泊爾有很多黑戶,說不準可以?」他摟著她:「好,就落草為寇吧!」她破涕為笑,但是引擎聲一響,他們這條路還是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