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元二O一五年夏日八月初

 

    鬧鐘響了幾聲,詠晴睜開眼,雖然是自己生長的熟悉環境,睜開眼睛彷彿做了一場惡夢,下意識認為自己應該在宿舍,怎回來了,轉過頭瞥見隔壁床的室友心蓉,確定現實,她抹一抹脖子、額頭汗水,冷氣半夜就停了,窗邊電風扇聊備一格。

她小心翼翼套上地板鞋,走到長廊上。

五月中旬,她的論文提案才交上去,那個星期五收到警局傳來的惡耗,父母遭逢意外身亡。她的室友也是好友鄭心蓉二話不說,陪她回花蓮料理父母後事,再返校辦手續,一個多月間,心蓉辭去校園的國科會研究助理職務,她們退掉租屋、打包搬回老家、找工作,所有身外事一氣呵成,心理認知模糊不清,朦朧的薄曦裡驚醒,詠晴攀在茫然和半醒之間載沉載浮,透過氣來,心裡沒著落;堵著一層心思,又希望趕快結束這種不確定。

長廊外的小庭院裡遺了詠晴媽媽手植的一株小芭蕉,狂炒地皮的年代,在市區裡有一間帶院平房,她不得不更悲從中來。走下長廊拉著水管,夏日裡綠葉鮮嫩,父母不在,暑天缺水,她代勞看顧。 

心蓉大概熱醒了,轟的拉開房間門,詠晴正在院子。

 

浴室

廁所

置物間

 

 

廚房

  走廊

 

 走

 廊

原本的父親書房,今為雜物間

 

詠晴父母房

 

詠晴和心蓉的臥房和書房

 

        客廳

 

 小玄關

庭院

 

 
   

  木 門

           

                      

 

林詠晴爸媽留下的房子,位於市中心。她陪詠晴回家處理後事時,第一眼十分詫異,巷子窄,大概一輛2.0家用汽車再加上一輛機車的寬度,巷子就差不多滿了,正是古早臺灣五0、六0年代流行的那種和漢建築,經過了這麼多年,有的成為空屋,老一輩的住民被孩子接到北部居住,久久才回來一次,有的則已拆除,留下荒凐長草,大概是畸零地,所有權狀麻煩,一時都更不到,空屋多了,鬧中取靜。從巷子推開大門,得經過一片小小的花園,再脫鞋上屋,進入前廳。詠晴說她從小在這裡長大,爺爺奶奶留給了爸爸,爸媽又留給了她。屋子的當時用了不錯的木料,才能夠在溽熱的花蓮歷久不衰。

天氣熱,想不清醒也難,心蓉劈頭就問:「要開始大掃除了嗎?」搬回來一陣子,必要東西隨意擺著,既然有定居的打算,明日要考鐘點代課教師甄試,她們約定,一鼓作氣,明日考試今日打掃,不給自己退路空間。

「不吃早餐嗎?」

  心蓉搖搖頭,「越睡越懶、吃了東西又想睡覺。」

  交情再好,不好意思拉好友打掃,不給正常三餐。兩人互看一眼,折衷拿出冰箱備糧,學生時代人人都學會自帶糧草功能,打發一餐容易,打掃結束再吃大餐。

  蹲在木質地板之上,兩人交錯來來回回擦拭抹地,扭淨的水痕跟著她們在灰塵當中匍匐前進,是日本時代劇的小下女,陽光穿牆入戶反射著水痕木紋,心蓉頓一頓手掌心下的木板,旁邊就是前主臥室,是詠晴的禁區、若無詠晴首肯,她萬萬不能踏入。

  「該掃了。」詠晴扭乾抹布,心蓉等她,蹲在門邊對她點點頭。短短的距離,心蓉起身牽她,兩人手牽著手像初上幼兒園的新生,詠晴勉強擠出笑容,溫馨得不自然,但不知哪樣才算合宜。她們要打掃她父母的房間了。

  父母大殮之後,詠晴不喜歡踏進這間房,睹物思人是憑悼模糊的追憶,她要的不是追憶,父母的東西依舊像當初一樣,最後那場送別,她選了父母生前喜歡的衣物和東西放在棺木火化,房內陳設自葬禮後便沒再動過了,房內灰塵極厚,詠晴穿著地板鞋,猶能感受到摩娑的痕跡,心蓉在她身後,緊緊握著她的手,瞭解她心情艱難。這時卻忍不住「呵~企~」,趕快別過頭,將頭往肩膀埋,怕傳染詠晴。

「我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媽媽對我說,『詠晴呀,妳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記得這裡的東西,如果有一天爸爸媽媽怎麼了,記得喔!』我媽媽想得很遠,遠得忘了近的,他們沒遺囑、沒遺言,他們根本忘了跟我說再見。」詠晴將熟悉的衣物從實木五斗櫃拿出來,這件是母親次愛的,小時候三人全家福照,母親正是穿著這件針織毛線衫,她曾猶豫要不要放入棺木,最後還是留下來,留個念想。   

詠晴是唯一的直系後代獨生女,除去陪葬火化的衣物首飾,父母的遺物俱在,東西皆歸她繼承,包括不動產(這棟和漢平房)、儲蓄、保險理賠金,保險員推銷,他們大概圖個心安,壽險和意外險都是最基本的保額,卻買終生無上限的醫療險,想著生病有保障,不會拖累詠晴,沒料到意外車禍當場身亡,父親五十出頭,母親不足五十,尚在壯年後期,他們什麼都沒用上,全留給獨生女。 

  心蓉陪著詠晴去太平間認屍,後續的死亡證明、除戶手續,直系血親面無表情,醫院的志工們特地出來心理輔導,她沒說話,志工拍拍詠晴肩膀「很鎮定從容」,醫院裡長駐許多家葬儀社的工作人員,聞聲問著後事承辦,詠晴聽他們各家來人說,接著比價,問靈堂布置樣式、幾場誦經法會、毛巾金額,彷彿這些流程是她本來與生俱來的知識,其實守夜摺蓮花的時候,詠晴不是突如其來的不說話,就是誇張說著父母親跟她的趣事。

  說什麼人死不能復生,過於籠統,詠晴喃喃低語,將舊物一件件拿出來,聞著裡頭的氣息,父親的衣屜是樟腦味;母親的櫃子染了檜木屑香包。她和心蓉提著水桶抹著木板,從房間的一端,半跪著推抹布向另一端跑去,一道清水拭去塵屑,和另外的木板形成強烈的對比色差,她們裡頭已經擦過一遍,除了靠牆的雙人床外,整間房間地板呈現原木該有的色澤。心蓉累得歪坐在一旁。然而一趟一趟來回,氣喘吁吁,詠晴仍賣力擦拭。

  「詠晴,休息一下。」心蓉覺得她變相折磨自己。

  詠晴拿著抹布掀開床罩,開始抹父母的雙人床柱。雙人床為兩張單人床木板床寬,king size大小,上面擱著同樣大小的獨立筒彈簧床,她父母的雙人床架有別於外面的四角柱懸空,或是中間可掀式置物櫃,從外觀看來,沿著邊緣敲,是實心的,詠晴幽幽的說著,爸爸說媽媽睡眠情況不好,太軟太硬的床睡不安穩,四柱床板不牢靠,每到夜裡,爸爸翻身、起身去洗手間,媽媽常被驚醒,後來訂製實心木床既可以隔絕透出來的地面濕氣,兼可穩穩地貼在地面、換上極好的竹炭獨立筒。這一連串家庭瑣語,牢牢的擱在詠晴心坎上,沒有法子扼止,詠晴如同和她從不存在的兄姊閒談。

    「妳幫我搬彈簧床。」詠晴丟下抹布前,先拉上窗簾,然後站在床角,心蓉依言到另一頭。彈簧床很沉,兩人很費氣力才推到地面,床墊下是灑滿著零散塵屑,實心的床板中央有切割痕跡。心蓉一眼就看出來了,詠晴虎著身往前一掀,中央安著暗格,暗格一掀起來,裡頭居然放了一本薄薄的線裝書,外面包著好幾層塑膠袋,塑膠袋不是環保材料玉米糖漿所製,袋上印著某超市的字樣,可見上一次原主包裹時也有數年了。虧得是心巧,小偷慣習,潛入屋宅偷竊,因怕屋主返家,逗留時間不久,往往翻箱倒篋,拉開抽屜、旁敲側擊聲響差異,快速得手離去,以免失風被捕,像詠晴爸媽這樣設計,除非用力推開床墊,否則小偷最多往邊邊角角一探,要是探著一手灰,留下掌印指紋,哪家笨賊?

詠晴顫著雙手:「我爸媽留給我的。每隔幾年,我爸媽就提醒我一次,國小五年級一次,國一一次,高中一次,我到外地唸大學時又一次。最後一次是我考上研究所時。」   

 

  「想必很重要。」心蓉湊上前。

  詠晴一手拿著,不發一語,眼淚居然無聲無息的滴落了。

  「妳更應該看看。」心蓉鼓勵她。

  詠晴覺得自己太難為情,這麼大個人,鼓起勇氣,雙手抖著翻開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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