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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譯 《孟加拉之夜》第一章 I


 


    倘若我遲遲不能動筆,那是因為我仍然不能清楚記得第一次和莫德芮伊[1]相遇的確定日期,在那年的筆記本裡找不到任何註記。她的名字直到遲至許多年才出現直到我離開療養院,正和拿瑞德拉 [2]在波瓦尼波雷同住[3],可是一九二九,至少早了十個月,我已經見過莫德芮儀。一提筆,我感覺過去不確定的初相見或回憶膠著,在那刻無法喚起的形影或是驚喜都栩栩如繪起來。


   我的記憶鮮明:莫德芮伊坐在汽車內,就停在牛津書店[4]的對面。她的父親和我各自挑了一些書,當作聖誕禮物,剛瞧見她,一陣特異的喜顫穿透我全身,同時又帶著一股輕蔑的好奇心。我認為她醜、眼睛太大太黑、厚厚上翹的嘴脣、還有孟加拉少女迅速發育而飽滿的胸脯。 


  我們被相互引見,她雙手合什高舉在前額為禮,那時我看到她裸露的手臂。她的膚色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暗沉:深棕的小麥,混雜了陶土和油蠟那種成色。


  那時我正住在衛萊斯里街的盧朋大宅。哈洛德 卡爾任職於陸海軍用品店,他住在我隔壁房,我們變成好友。他在加爾各達結識不少家庭,我們跟這些人家度過一晚又一晚,還曾經帶著女孩跳舞。


  我想跟哈洛德描述一下莫德芮伊的裸臂、很不女人味、好擾人心神、奇異的深棕成色,畢竟對自己講一遍,總比向他報告清楚;那是一尊活生生的女神,或者一幅彩畫,而非凡塵俗人。哈洛德正在鏡子刮鬍子,一隻腳擱在矮凳上,一切歷歷如繪:幾只茶杯、蠟染的紫色睡袍(為此,他將僕人揍得鮮血淋漓,他自己做的好事,深夜在青年基督會的舞會上喝得醉醺醺回家)、好幾枚鎳幣散落在沒鋪好的床上至於我,白費勁地捲起一張報紙當作火柴,點不燃煙斗。  


  「真的,亞倫你怎麼會愛上孟加拉女孩?她們令人作噁。我在這裡出生,遠比你懂得這些女人,她們髒呀,沒搞頭,八竿子打不著愛情,相信我,那個女孩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我已經自告奮勇地向他描述過女孩的手臂,他自以為我對這個女孩情有獨鍾。哈洛德像所有的盎格魯 印度人,他是白癡、走火入魔了,可是他針對孟加拉女人的誹謗反倒讓我留下好奇的印象。我隱約覺得我對莫德芮伊的回憶以這種方法繫著我心中飛逝的想法以及欲望這種念頭既使我喜樂又礙著我,走回房間之時,我仍機械地反覆試著點著煙斗。


    那時我沒記下一筆,過了很久才寫著那晚我收到一枝茉莉花,我僅僅想起這樣的第一印象。


   我剛剛在印度開展事業,我著魔迷信一些象徵:當上扶輪社社員、以我的國籍、歐陸血胤為榮,搜括數理書籍(儘管童年時我的夢想是成為傳教士),而且專心致志於私人報刊。起先,我在諾爾工廠擔任產品推銷員,不多久,我轉業至新綠洲疏濬計畫案當起了製圖員。因此我結識了在加爾戈達享有學術盛名的拿瑞德拉 他是第一位在愛丁堡大學獲獎的孟加拉工程師。我的生命改變了,賺得少多了,可是工作讓我很開心,我不再慢吞吞、窮磨菇處理案牘,或是買醉壓制沮喪,不再於克利夫街上的辦公室瞎折騰。


  職責所在每隔二至三週,我必須在加爾各達和塔魯克[5]兩地往返,每次抵達那片地區,望見一道道河渠,我心裡頭越來越充實滿足。


  那些日子有著真切的快樂。薄暮之中我會搭乘霍拉馬德拉斯[6]特快車啟程,早餐前就到了目的地。我在殖民地旅行很快活,搭乘印度頭等車廂遊覽是名副其實的享受,車站變成我的朋友,每回離站都一樣,我匆匆跳出計程車,頭腦清醒,將帽沿拉下蓋住眼睛,讓僕人跟在身後,臂彎裡挾著五本畫報、手裡拿著兩包卡斯坦香煙。我在塔魯克是大煙槍,常擔心手邊帶的香煙不夠多,一旦只剩僕人混捲的煙草湊合,夜晚的回應令我膽顫心驚。我從不曾向同途的旅伴開口,我不太喜歡商人先生們,他們是一票平庸的牛津碩士班學生,年輕多金,熱衷公案(偵探)小說,已領略到頭等車廂旅行的味道,就是不曉得怎麼使用牙刷和穿外套。眺望窗外,我所讚嘆的孟加拉平原竟不曾啟迪任何歌謠,少奴絮叨叨吧,至少這樣子,寧靜無欲,我撫慰自身的寂寥。


   身為唯一的白種男性,我在這裡唯我獨尊。督導橋樑近側工程的盎格魯 印度人享受不到我這般的威望。他們搭三等車廂旅行,穿著傳統的卡其色套裝:短褲、大口袋外套根本折辱穿戴整齊印度傳統套裝的工人們。他們所佔的語言優勢、辭藻豐沛,在在拉低他們在下屬眼中的地位;我正好相反,口舌笨拙、鄉音難改,因此也佔了絕對優勢。不過走到帳蓬休息、寫點東西、沉思、抽最後一次煙斗之前,我自在地和這些人於清夜閒談。


  我心儀近海那片地,盤蛇橫行於棕櫚婆娑和矮灌木氣息的莽莽草原間,那些個寧靜早晨,清幽在我胸腔亂跳。與世隔絕的暢美主宰這片生意盎然的綠地,悄悄等待著過往行客親抵我所遭逢過的極美晴空。


  人在此地彷彿度假一般。我的工作品味自成一格,以幽默感分派得井然有序,如果彼時能有個機智的同伴在旁,我包管有無數可驚嘆的事訴說。


  有一次從塔魯客返程時,我餓得頭頭昏眼花,一身曬傷,恰巧碰見路西恩。我正在火車站入口等著僕人替我攔車,那時孟買快車剛到站,超乎想像的人潮洶湧擠過來。


  兩年前我就見過路西恩,我前往印度赴職所搭乘的「路徑號」在亞登港暫泊幾小時,他正在那兒候著一艘義大利蒸氣船駛回埃及,起初他的機變和見解,讓我對這名沒文化熏陶、傲慢自大的記者青睞有加。他在航途間寫過一篇政經文章,僅僅藉著其中一張價目表便吹噓得天花亂墜,比擬於許多通商口岸,到鎮上晃了一小時後,鉅細靡遺完無缺漏。他多次到印度、中國、馬來西亞和日本,他更是少數再度訪晤甘地的歐洲人,只不過志不在訪談,志在胡搞破局。


    「欸,亞倫」他嚷嚷著,似乎不驚詫見到我,「我的朋友,所以你還在印度呀?告訴這個傢伙,少裝傻充愣不懂我說的英文,帶我去青年基督教會宿舍,別繞到旅店。我跨越了政治策略和恐懼害怕,來此寫本印度專書,將會成為暢銷書,我非得跟你說個分明。」


  就是這種情況。路西恩想寫一本評論現代印度的專書,數月以來面訪、探視牢囚,然後拍些照片,那晚他拿出相簿和筆記,困擾著他的是評論女人的篇章,他沒碰過「真實的印度女人」,隱約知道女子們的深閨制度、寫了幾項的公民權意見,最感趣的是童婚制度。他三番兩次問我:


  「亞倫,那些人真的娶八歲的女童呀?對了,沒錯!某個在此任職三年的法官寫過,我讀過他寫的


   我們在旅店的露臺上度過欣逢的夜晚,儘管盡我全力,仍無法多教他旁的什麼,我所知的不比他來得多,剔除相機功能,幾乎不算看過她們。   


   電光石火。我想起和森先生在辦公室裡同心戮力、車內談天説地所建立好交情,他兩度邀我作客品茗,可我太一頭栽進數理天地自得其樂,回絕掉了。現在我提議他邀請記者到府喝茶,以便惠賜記者第一手資料,也許我也想藉此契機更進一步觀察莫德芮儀打從書店外一瞥之後,我沒再見過她。


    我對森先生說,路西亞正執筆寫一本評論印度的專書,將於巴黎出版,我暗示朋友正為其中一篇主題難產所苦,森先生隨即就在那個下午請我們到府茶敘。懷著雀躍之情,我三步蹦成兩步奔上樓梯轉告路西亞這則好消息!他不曾登門拜訪殷實的印度人家,如今他可以完成研究報告了。


  「你稱呼的森先生屬於哪個種姓?」他問。


  「他是聰穎的婆羅門,卻是非正統的印度教婆羅門。他是扶輪社的元老,打得一手好網球,自己駕駛汽車,既吃魚也吃肉,他的屋內邀請過歐洲人,並向大家介紹他的妻子。我知道你會喜歡他的。」


  我必須承認我和路西恩一樣驚喜。我清楚工程師位在波瓦尼波雷的大邸外觀:我數度駛車到那區蒐羅資料。然而我已經在腦海中勾勒孟加拉豪宅的內部高深莫測的設備,光線從如雲綃紗披肩般半透明的窗簾灑下來,觸膚細膩的地毯、克須米納[7]料子的套子罩著沙發座,諸多奇特的獨腳桌子上擺著鍛造的銅盤,茶具和森先生向賓客推薦的印度糕點排放得當,我的腳像是在客廳生了根,目不轉睛地盯著,彷彿那是我唯一能待在印度的時刻。過去兩年未不曾引發好奇心,想參訪孟加拉人家,我不闖入他們的私生活領域、或者欣賞他們的工藝作品,甚至他們的想法。慣於殖民地者的孤癖生活,奔忙於辦公室和工地之間,閱讀和觀賞也是取自白人在歐陸的所見聞。那天下午我首回察覺出自己的生活模式似乎不對題,記得回家時極意態消沉。








[1] Maitreyi。作者直接用女主人翁本名,不用化名。




[2] Sen,為孟加拉地區的婆羅門種姓。




[3] Bhowanipore,亦可拼作 Bhabanipur  ভবানীপুর位於加爾各答南區,周遭設立許多文教單位。




[4] 書店目前持續經營,位在繁榮的公園街十七號,附近有地鐵和電車經過Park Street站。加爾各答並沒有公園大道,是電影創造出的虛構的地名。電影《孟加拉之夜》(1988)兩位主要演員Soumitra ChatterjeeShabana Azmi巧合於《公園大道十五號》(15 Park Avenue,2005)再度會師。




[5] 位於今屬印度西孟加拉邦地區。恆河到了下游後分支為布拉馬普特河與胡格利河、瑪格娜河沖積成三角洲,至孟加拉灣出海,由於物產物饒,又稱為綠色三角洲。




[6] 以孟加拉地標霍拉和塔米拿督的首府馬德拉斯為車次名。




[7] 意指尼泊爾、西北印度的高山羊頷下的一綹羊毛。量少奇暖,常用為手織圍巾、貴重地毯材料。加德滿都、德里到處可見Cashmere,一公尺長的圍巾卻僅喊價45美金,你/妳相信嗎是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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