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瑙之花自譯文VIII之一

  

  的確,分久必合,可分别日久者卻絕了再會之望,某日應驗在我身上。


  我停駐Kanpur半年之久,名動曲巷鬧街,滿城吟唱我作的詩韻歌謠,夜夜客至座無虛席。


我夏日午間小憩正甜,察覺水涼簾屏曬乾了,起身叫喚男僕灑水在窗扇上,拉扯繩子,使扇子送水氣進屋消暑,無意間聽聞有人在樓下向雜物商打聽勒克瑙來的藝伎。


 不多久經歷七十歲風霜的老婦拄杖蹬樓,她的黑臉布滿皺紋,髮絲近似白棉色了。「妳是人們口中的『勒克瑙』藝伎嗎?」


「正是在下。」我雙足踏出錦床,捧著檳榔匣,請傭人準備水煙筒。


「我家女主子想請妳到小少爺生日宴表演,這場唯有女性受邀,妳開價多少?」


「妳家夫人認得我?」


「如何不知!妳是巷議街談的話源呢,而且Sahiba貴夫人亦是勒克瑙人。」


「論理而言,妳也是勒克瑙人!」


「妳怎麼知道?」


「一個人怎能改變固有語調習性?」


「是呀,我原來住在勒克瑙」她不由得不承認:「告訴我,一場表演開價多少?今天我得跑好多差事,不能再耽擱了。」


「人盡皆知我的身份價位,出席一回值五十盧比;既然妳家夫人來自勒克瑙,認可我值得她邀請,那麼金錢撂開不消提。宴會訂於何時?」


「今天傍晚。這些錢當做訂金,妳先拿著。尾款稍後補齊」她不由分說,塞錢到我手上。


「別這樣。」我嘴上雖然這麼說,仍收下錢:「我先收下,免得觸犯Sahiba夫人。請問地點位於何處?」


「離此略遠,傍晚我將派遣小廝來接妳,請向我保證妳不會請任何男性友人陪同出席。」


「伴奏樂手也不成?」


「樂手、僕人不算在內,其他閒雜人就不行。」


「言出必諾,我倒不知道我願意帶誰同行。」


我點頭示意,僕人立刻捧水煙筒服侍老婦人抽煙,吞雲吐霧之間,神情鬆散自得,我塗在檳榔葉上塗抹萊姆糊、裹著榨扁的荳蔻子和檳榔,一併捲起,遞將上去。


「孩子,我哪還有牙嚼葉子呀?」她哀訴。


「我為妳精心調配,嘗嘗看。」


她一嚼葉,臉上泛出神采:「為了本城上流名門,請你勿必早到。」她解釋一番,順便祝福我,離走前殷切叮囑:「生日宴定於日落前一小時開席。」


「我們不用提早到場排練,既然Sahiba夫人吩咐過了,恭敬從命。」


人們唯有離鄉背井方知故鄉水甜,我多麼渴望仍是勒克瑙其中一員。雖則參與Kanpur數以百計的慶典盛會,心頭從未期待覓得志同道合之人,這天炎炎夏日彷彿無法仰止的高山之巔般漫長,早晨緩緩跺進午后,五點開外果然有小廝上樓來,我調粉勻妝,衣飾打扮得宜,領著伴奏樂團,小廝告訴他們地點,我坐在小轎內,諸人陪行。


 貴夫人宅邸離城約一小時,道路盡處的一小段沿著運河,由自家栽種的仙人掌、荊棘樹叢合抱收攏,英式風格的花園建築,赭紅碎礫鋪成步道,兩排棕櫚樹、草坪延展出去,植被嫩芽萌發於庭園山石之中,然後水道將庭園一分為二,清澈水流涓涓濺濺、不時灑向園中植物,所有物種洗潔一淨,葉片襯得翠綠鮮明出挑,起先曝曬整日略顯枯萎的花朵經此滋潤,生氣向榮起來。


 屋內歌女柔聲慶賀誕辰聲聲傳至花園,我佇足戶外直到樂團抵達,輕啟朱唇唱Shyam Kalyan調式中的一闕詞回禮,既然沒有聽眾,我便不再向前走去。Sahiba夫人明顯知道我身在何處,遣人送我一枚汗王金幣、五枚銀盧比為獎勵。


頃俄天黑,日落月升,皎皎明月光灑滿整座院落,草坪池塘旁有座木造涼亭,專供賓客乘涼,入內所見欄檻彩繪、白色織毯、休憩靠枕,或坐或倚皆可,花園中心的水道反射波光粼粼,溫和的白月光、匯入池塘的淙淙水聲、心馳蕩漾的花香在在創造媚人氛圍。


 女僕提著兩盞綠玻璃罩燈出來,置於鋪毯前,場地獨供女性來賓慶賀所用之時,樂師們被領至僕歐區休息,他們一離開,Sahiba夫人穿過連接主邸和木涼亭的玫瑰花甬道,翩然現身。我起身致意,她在鋪毯上坐下,邀我親乎坐近些,我襝衽行禮才坐下,然而目光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眾人察覺我眩神於出塵雙眸


 唯佳人殊麗命我癡望呆站候


月光花園營造如同置身樂園的美妙幻相,我瞭解假亦真來,因為仙后此刻斜偎錦榻軟枕於前,她長髮中分、辮長及腰、雙頰粉妝玉琢剔透、高額、柳葉彎眉下一對玫瑰葉形的大眼,配上高挺的鼻樑與粉嫩花苞般的唇瓣,款款徐行若風中花曳,風韻綽約曲線玲瓏。而且特別盛裝出席,黃色薄上衣貼著肩線,頭巾披圍俏臉,身材在增一分太少、多一分太寬的衣物下,無不服貼合身,她選擇首飾襯托,如:紫水晶耳環、鑽石鼻環、金項圈、碎金串、九色寶石腰帶、金製腳鍊。她的某些神情頗似Khurshid,然而前者行止畢竟是館伎之流,名媛貴婦所不屑為之;何況老是擺著一臉舉世無雙的棄婦慘狀,貴夫人微揚著嘴角則掛著讓人過目難忘、如沐春風的和煦笑容,凡出言猶如天女散花,她清楚各歸各位,沒人膽敢攀親帶故逾舉滋事;她更知曉如何調和莊重與放肆、尊嚴及女性私語。說來奇怪,我無限欽佩她瞻仰風采時,她的目光正好相應,想同她請教某件事情,我們倆偏偏都抽不得空說上一會話,她的女僕侍立於後扇風,另一名在前方持銀水壺、第三個捧檳榔葉匣。最後是她先開口問道:「請問妳芳名如何稱呼?」


 「Umrao Jan」我緊張地緊握雙掌回答。


「妳真從勒克瑙來嗎?」


 這番詢問讓我無從說起,若說我是勒克瑙人,便違背我心中深藏多年的隱題;相反地,若說我來自Faizabad,祕密揭曉得不是時候。左思右想,我回道:「是的夫人,我在勒克瑙長大成人。」我話才一說完,即刻帶出下則令我同樣困窘的問題。果然貴夫人追問:「那麼妳是說,妳並非土生土長的勒克瑙人?」


不知要如何解釋,我沉默半晌假裝沒聽見,然後以問代答轉移話題:「夫人府上在勒克瑙嗎?」


「我曾身屬於勒克瑙,今時我定居Kanpur。」


「我也正是如此。」


「怎說?」


這句話也難以回答。「說來話長,一定惹妳煩,今時處境容不得我回去勒克瑙。」


「別擔心,妳可以隨時來串門子。」 


 「我才不願離開像這裡這麼好的地方,慷慨周到的女主人,還有美麗花園。對我這樣陰鬱不開的女人而言,這裡好比強心劑。」


 「妳倒底喜歡毫無人煙的荒野那點?除了真神而已。離城數英里,早晨派人進城買四派士的乾貨,傍晚前才回來覆命。要是生病,敲擊木材讓惡靈震聾,但等醫師抵達,病人早已歸真。」   


   「各有所好!我確信我倘使能在這裡安頓下來,我再也不需其他雜物。」我力陳所想:「而且徜徉此處哪會得病?」


「剛住進來時,我跟妳的想法一樣。幾日以後我明瞭一旦習慣城市舒適,便無法安居於這樣地方。撇開其他事不說,我的郎君前往加爾各達去了,我嚇得晚上不敢睡,雖然蒙福真主,我家僕傭成群,有守門的、有值衛的,一大群隨從、下女陪著,我依舊怕得很。再停留些日子,待我郎君歸來之期(願郎君千歲),要進城覓良址租賃新宅。」


「恕我冒眛,夫人可能多慮了。當夫人喬遷Kanpur城內必感到諸多大城的騰騰暑氣以及瘟瘴氣氛,只能聽從真主安排,我們將如蒼蠅般死去。」


我們談得正在興頭上,乳媼抱著夫人的兒子出來。小傢伙三歲多,跟哼哼唧唧八哥鳥沒兩樣。夫人抱著孩子一會兒,正要將他交還到乳媼懷中,我轉手接過來逗鬥他才戀戀不捨放開。「我定會再上府探望小少爺—如過不是太唐突。」我確定一問。


「妳多來幾次都好,別拘禮唐不唐突。」她嫣然笑說。


「我將頻頻來訪到讓夫人閣下生厭為止」我向她保證。


下人稟告晚膳備好了。夫人吩咐好生招待樂師們,並屏退侍候的ㄚ鬟們,叫她們不必陪,隨即執起我手,領我入內室。行進間她轉過頭來對我竊竊耳語:「我有好多事想跟妳說。今天怕是沒得閒了,明天也不成,後日早上請妳過來,午間我們一起吃。」


「我也有話對妳說。」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先用膳,隨後從容雅聽妙音。」


「可夫人已命樂師離席。」


「我不甚喜愛器樂聲,還是男人組團的。我的貼身侍女塔布拉鼓打得極好,替妳伴奏。」


我們進豪宅,得先經過風格各異的許多房間,裡頭裝潢同款特色的地板、鏡子、繽紛色採的枝椏造型吊燈、陽臺,飯廳內有兩名女客正等著我們入席開飯,她們引人注目、華服錦衣,其一為夫人代筆書員、另一位是夫人的閒談清客。晚宴豐盛,盤內盛滿各類珍饈,從普通的土耳其炒飯、酸甜高湯炒飯、散發蕃紅花香味的炒飯、甜米、米布丁[1]、牛奶麵包、多種口味的咖哩、烤羊肉串[2]、醃漬蔬菜、乾果、甜點、原味發酵酸乳、捲奶油等等,離開勒克瑙後我終於享用到真正的美食,平日胃口小,不過那天夫人招待,我超乎平日大快朵頤。


女僕端著盥盂和一砵胭脂粉。我們洗手、漱口,嚼嘗檳榔葉,方回到庭園,宴會上各職人員隨同:女清客、代筆侍書、貼身侍女、更衣小女、位階最低的下人,她命人取過多面塔布拉鼓和塔普拉琴,自個兒撥琴、讓侍女打鼓,跟我歌聲同韻。


庭園山石、茂密樹景到了深宵變得格外猙獰。早先月光拂照旖旎,月落曉星沉入地平線,樹叢影斜延展到草坪之上,風起吹過茂林之間,枝葉狂舞沙沙作響,青蛙亂聒、蟋蟀唧鳴不止,入耳駭神失魂。附帶的水風交會入池瀧瀧、有時怪鳥乍醒離巢驚鳴、有時鳥自俳徊的牲畜身上受驚而四下飛散,時而魚躍池塘繼而掉落水中發出噪音。野風吹得燈燭一盞接一盞熄滅,僅存那兩盞綠色燈罩保護的火光微弱跳動閃爍。十二位女賓服飾隆重卻侷促地擠在微光稍能顧及的小平臺上,任由黑暗波濤團團圍擊,深夜星子和水池反射是唯一的光源,我深曉此情此景最宜吟唱哪種曲調,遂唱了Sohini,以畏懼為主調的旋律招人心神不寧,女性們臉上寫盡惶恐之色。


 我們嚇得失措,不敢正視身後花園陰森森的茂盛林區,豺狼嘶嚎、狗群大吠更令我們膽戰心寒。貴夫人原先斜躺靠枕,忽然坐直瞪視某物,扯開嗓子淒厲尖喊、聲音隨即轉弱。我們環顧事發何故?大約十五名歹人蒙面,組成匪幫夜襲,拔劍出鞘指著我們,僕役們聽到女人齊聲厲喊,匆忙跑過來,他們不是手無寸鐵、就是僅持木棍,目睹土匪,大部份家丁偷偷摸摸撤退,才五個上前以身護圍著我們。女人們怕得反應呆滯、身體癱軟像氣息已盡,唯我有心若磐石,冷眼靜觀事態演變,安拉倒底要囑咐我們什麼?


 貴夫人的護衛們披甲準備以身奮戰,軍領Sarfarza向兵卒揚聲下令:「我們先瞧瞧這些傢伙的來意?」說完,轉向土匪問道:「各位來此有何貴幹?」  


「你立馬便知」某人回答。


「你們是要殺人放火還是打家劫舍?」


「我們有殺父不共戴天之仇嗎?」另一人反問:「我們不打算取任何人性命。如果你們乖乖配合,你們性命穩當得很。」


Sarfaraz剛正不貳:「如果你們打算污辱他人妻女,我們則…」


另一個人出口打斷了:「不,大爺,我們不想對其他人的妻女怎麼,難道我們沒有妻女嗎?沒人會動她們一根汗毛。」


聲音聽來耳熟。


Sarfarza鬆了一口氣。「各路好漢,我就是想弄清楚這點,所有房間鑰匙將交給各位,請先讓室內的女人們出來,你們再進去盡情拿走你們喜歡的東西。我會請夫人小姐們自動取下佩戴的珠寶首飾,所有騷亂不會使我家主人削了面子。蒙福真主,他庫藏上百萬財物與地產。」


「沒比這買賣更好了,但我警告你別耍花招!」土匪首腦威脅道。


「軍人之子不耍詭計,別懷疑。」Sarfaraz保證。


我辨出盜首聲音遂上前一步:「不需其他保證,還有什麼及得上男子漢一諾?拿著鑰匙出去吧!」


我們四目相對,我認清他來身子一震,他正是Faiz Ali的同伙Fazal。恐懼奪去我語言能力,直至男人走近問聲:「嫂子,妳在這做什麼?」


「你的兄弟坐牢後,我定居在這。」


「妳現在跟誰?」


「我的某個姊妹服侍貴夫人,我上門訪友。」


「妳的姊妹在哪?」


「聽到騷動,那可憐的女孩嚇得六神無主。不像我,打從她少年守寡,便以紗巾覆面,既然她在大戶人家工作。」


Fazal轉身問同伴:「我不能從在這裡取走任何銅子(一派士),真是晦氣,不過我再也幫不了你們。」


「我說奇了,你跟我們來做啥?」一名同黨反脣相譏。


「你知道我們這回買賣打算,」Fazal接著說:「對於某些人我必須秉持敬意,我不能搶自個好兄弟的情婦,甚至是她的姊妹,給她遮風避雨的救助者。想想風聲傳到大牢裡,他做何感想?」


賊子起內鬨,他們怕歸怕,不趕動Fazal,卻極不願空手而回,他們的家人忍餓受饑,他們白白丟了好機會,不僅受人恥笑,又怎填飽肚子?


Fazal脫幫而出,一個面目黝黑的漢子附和:「我站在你這邊。」


仔細端詳那人面目,我認出他是Faiz Ali的馬伕,將他拉到旁邊,靜靜褪下金幣、以及貴夫人方才賞賜的現金,塞在他手裡。Fazal 對Sarfaraz道:「好兄弟,我和你並肩作戰。這是你和那些人的事情。」


「我會好好處理。可是我們得先離開,夫人們全嚇得慌張無措,女主子厥過去了,只要保她平安,謹遵所求。」


土匪跟著Sarfarza走出去。


貴夫人牙關緊閉失去意識,我到池塘泡濕手絹,沾拭她的臉龐,當她甦醒,我便向她保證蒙福真主,風波平息。其他女人在我同樣照顧之下,一個個恢復意識。我不免交待情態來龍去脈,貴夫人非常益發喜歡我了。她召Sarfaraz回報,他來稟:「主子,我們無法不給錢打發賊人走,幸虧有Umrao Jan在此,否則這件風暴不可能輕易了結。」


長話短說,貴夫人拿了錢箱,裡頭有五百銀盧比,與價值五百盧比的金銀首飾,打發這幫匪徒走人。我們才敢安穩呼吸,我記得那 時候貴 夫人問我:「好了,Umrao Jan妳可瞧見住在鄉間花園的樂趣了呢?」


我們慢步走進屋內大約是凌晨三點,但誰人歷經一夜驚變還能高枕好眠?熬夜一晚,我幾乎沒怎麼睡,白晝稍稍打個盹,當我的僕人前來才醒,我揉著雙眼


「您外出好久,我們等了您一整夜。」


「我怎麼來的?」我道:「早讓轎子回去了。」


「妳得快點,勒克瑙來了一些人指名找妳。」


我立刻猜到來人無非是Husaini姨母和Gauhar Mirza,他們終於聞風尋上門了。準備回去時,一些女人也醒了,要我離開前先和主人道別,我託詞不知她何時會醒,要趕赴另一場城內請帖,答應下回再來。


*****


抵返家門,我看到Husaini姨母和Gauhar Mirza。姨母激動地抱著我,淚流不止。我跟著哭了。「我以安拉之名起誓,妳這孩子真是鐵石心腸。妳難道不愛我們任何人嗎?」姨母說我。


我心中有愧,無言以對,哭聲益加悲切,我們相逢好不容易止泣,姨母要我隨即同她回勒克瑙城,我極力不從,可她怎也聽不進去。稍晚我發現她執意如此且急如星火的真相原來是她的「神學先生Maulvi Sahib)身體抱恙,這時刻她無法心懸兩地,要非她真心疼愛我,絕不忍割捨她的情人,只為帶我回去。我花了一天購足行途資具,結清僕傭薪資,還有變賣工作坊的器物。離開Kanpur,翌日抵達勒克瑙城。我重回同一棟大宅、走進同樣的房間、周旋於同批男人。


 


我心無入不自得徜徉荒野


友朋卻誑欺誘人又蹈前轍


我終得再進天牢重關與別








[1] 色白,為土耳其傳統點心。以米為原料的甜食布丁,通常以小陶罐裝盛。其實我只在臺灣和土耳其各點一回而已。




[2] 諧音「烤爸爸」。羊肉腥羶,在埃及一個月吃到怕。盛行於中東、阿拉伯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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