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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港的前世今生：駱香林的＜上巳前一日與奇萊吟社同人遊米崙＞

上巳前一日與奇萊吟社同人遊米崙三首之三

米崙饒奇石，五色紛交染。世無講經人，此頭為誰點1。

豪家備園亭，奇峰多坎窞2。於人笑無鹽3，石反愛其瘦4。

昔讀木假山5，雅玩亦堪頑6。何如石不朽，長近几案間7。

自從議築港，大小埋潺湲。以茲為底柱，猶得迴狂瀾。

【題解】
本詩為五言古詩，收入《駱香林全集》。古人以3月3日為「上巳」，文人雅士常於此日聚會吟詩。此詩為駱香林初遷移至花蓮，與當地詩社「奇萊吟社」在上巳日同游盛產奇石的米崙，有感而作。當時花蓮奇石尚未經人大量開採，北臺奇貨可居的雅石，在花蓮只有少數有機會被挑選成為永恆的藝術品，大部分則成為花蓮港的建材，埋藏於大海之下。這對於懂得賞愛奇石的駱香林而言，不無遺憾。但，若捨棄個人愛物的心理不論，因為這些奇石的填海，始足以造就花蓮港的興建，而足以為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亦有其不可抹殺的貢獻和價值。此詩篇幅雖短，然轉折頗多，表現出作者對奇石的喜愛與不捨。

【作者】

駱榮基（1895-1977），字香林。原籍新竹，旅居臺北，大正3年（1914）與張純甫、歐劍窗等人創立「研社」，翌年與林湘沅、張純甫等再組「星社」。昭和8年（1933）移居花蓮，創立「蓮社」及「奇萊吟社」。戰後於民國35年（1946）擔任甫創刊的《東臺日報》主筆，38年（1949）任「花蓮縣文獻委員會」主任委員，主持文獻採集與志書編纂。修志餘暇，浸淫攝影書畫，縱情山水，蒐集奇石，悠遊於藝文生活。著述甚豐，代表作《俚歌百首》初、二集尤為膾炙人口。詩人王彥謂其俚歌「源出國風，得力杜陵，方駕元白，題創而新，辭俗而雅，意微而顯」。除主編《花蓮文獻》、主修《花蓮縣志》、編輯《臺灣省名勝古蹟集》外，又著有詩文聯攝影作品多種。卒後，王彥輯其遺作，編為《駱香林全集》。龍文出版社於民國81年（1992）復刻刊行。

【注釋】
1. 世無講經人，此頭為誰點：晉朝道生法師曾於虎丘山講解涅槃經，聚石為徒，講到眾生皆有佛性，都有機會成佛，群石聞言點頭。此即成語「頑石點頭」的由來。作者認為當今沒有像道生那樣的高僧，這些可能具有佛性的石頭，還能為誰點頭呢？又：作者因喜收藏石頭，曾自題居室曰「說頑精舍」。
2. 豪家備園亭，奇峰多坎窞：窞，音ㄉㄢˋ，小而深的坑。坎窞，坑穴。意為富豪人家為了裝飾庭園，鑿取奇石，把奇峰挖得到處都是坑洞。
3. 無鹽：戰國時齊宣王后鍾離春，無鹽人，為人有德而貌醜。後常用「無鹽」為醜女的代稱。
4. 瘦：傳統園林造景的審美要求，希望石頭要瘦縐，才能表現奇譎之美。與對人的美感要求並不相同。
5. 木假山：指蘇洵〈木假山記〉。蘇洵對奇木投射人格化的感情，可能也是藉由詠物以自詠。
6. 頑：玩賞。
7. 何如石不朽，長近几案間：順著蘇洵〈木假山記〉所言，奇木須歷盡命運的折磨，才有可能長久保存，然而即使已經成了奇木，卻也還不如石頭壽命長久。

【延伸閱讀】
1. 駱榮基〈東臺遊記〉六則，《駱香林全集》下冊。
2. 駱榮基〈石骸〉，《駱香林全集》中冊。
3. 蘇洵〈木假山記〉，《嘉祐集》。

讀詩

    今年五月端午連假的雷雨胞，滂沱傾洩而下，造成蘇花公路坍方，一群旅客和歸客堵塞在狹窄的蘇花公路上進出不得。報章新聞紛紛以逃出花蓮為題，期盼陸路趕緊搶修；另一方面，花蓮立委即刻調派聯絡相關部門，改以郵輪接駁人車，於花蓮港務局上船，憑藉「海上公路」抵達蘇澳，旅遊的客車再轉接國道駛向臺北。花蓮港這一次委實露了臉，重享半世紀前的風光，其實花蓮耆宿駱榮基先生詩文之中—＜上巳前一日與奇萊吟社同人遊米崙＞，見證了花蓮港初次登場

端午連假經由花蓮港北返的大小遊覽客車。取自蕭美琴立委臉書。

• 一、駱香林和花蓮

    正如上文所言，宜蘭蘇澳之南就是密密麻麻的高山峻領、堅石懸崖和森林草莽，清末福建提督羅大春曾向沈寶楨提議開山撫番宜以大小清水為主，因此奠定蘇花古道，漢人翻山越嶺抵達花蓮市北部。由於道路坎坷，大型運輸仍由海上而來，北部往東部的鐵路僅止於蘇澳站，通達後山，必須再搭長途車，沿途經過許多原住民群落。一九六o年代張愛玲第一次踏上臺灣，也是唯一一次到訪花蓮時，就是從這條臺北往宜蘭的鐵路，然後轉搭金馬號公車在市中心下站。（見張愛玲散文《重返邊城》）

　　花蓮奇石嶔崎（故而駱詩「米崙饒奇石」），海岸類型不利於大型輪船，常有擱淺觸礁之虞，冬日東北季風海湧浪濤，船舶必須順著海象、風湧靠岸，有時從南濱、有時在北濱，再由船夫傳遞貨品至舢板船，黑金通是一條貫川東西的市區馬路，且臨近東部太平洋，是海船卸貨的第一站；再者一九二六年花東之間的鐵道完成，花蓮港驛座落在海濱，順勢成為東部第一大火車站，搖身為商旅的必經/必爭之地，海陸雙重加值，彼代的市中心緊臨海濱（今花蓮六期重劃區、彩虹夜市所在地。號稱「臺灣東大門」?），黑金通大道之東正式迎來盛世榮景。

       海運吐量大，漸漸有人考量正式建港，日本政府覺得投資太大，暫不實施，民間先在鳥踏石（今日花蓮港務局）漁村修築一道人工堤，臺灣總督才開始修築花蓮港街（米崙，現名花蓮美崙）的商港，一九三一年動工，耗時八年完成了三座碼頭，故而許多航空公司、海運公司辦公處進駐於黑金通大道東，方便送往迎來海上運輸貨品、花東兩地鐵路，物品暢其流，人員川流不息，旅客縱貫南北，彷彿一條黑色黃金帶，路名為黑金通，其來有自。

花蓮人慣以駱榮基的字相傳，往往知駱香林而不知駱榮基。他於一九三三年移民花蓮，也就是臺灣的第二次移民潮。花蓮位居偏鄙，臺灣開發的進程之中，花蓮被視為後山，在宜蘭的南方，彷若黑暗不見天的莽莽叢林部族。因此十九世紀末年的漢人移民潮之後，東部也幾乎維持原貌，然而歷史永遠出人意料，二十世紀初期日本人看中了後山遼闊，官方和民間分別自日本四國招墾佃農到花蓮，開啟了第二次移民潮，建立了花蓮豐田、吉野等移民村，於是有了《灣生回家》（2015）的記錄長片遠因，閩客族群亦隨著政策轉向東部。駱香林享譽文壇，不得不拜於這段遙遠的起因。

黑金通的十字路口，單車前往太平洋的方向。片山照像館發行，一九三ｏ年代景。位於今日公園路和中山路十字路。

黑金通，今中山路和公園路十字路口，綜合市場旁。筆者在這裡度過童年。

一九三o年代日人片山照相館所攝的黑金通街景（今花蓮市中山路）。由東往西方向，即太平洋往中央山脈。

同一角度，二ｏ一七年，筆者親自攝影。

• 二、臨海堂不臨海　　

　 駱香林移居花蓮，先後開創幾次詩社，這首詩正好是他和友人一起到市中心的小丘—米崙（今日美崙）賞景，他們遵循中國漢代節慶古風，選在上巳節前一日出行。我們可能記得夏季的端午追日曬書、昌蒲艾草驅蟲，上巳節則是古人的春郊踏青、臨水戲遊，西晉書法大家王羲之和友人一群會集蘭亭濯足熏風，而有千古逸品--＜蘭亭集序＞。駱香林先生的家址離甫通車的花蓮港驛和黑金通不遠，從google map計程不過一公里之遙，並自名為臨海堂。那棟一樓半的木造平房直接開門面對大排水溝，過去沒有工業污染，親水便利極為清雅，這條大排溝又直通南濱外海，即輪船下錨之地。（詳見下圖，今景）

三、失去名字的大道東與後來的浮誇　　　

　　地緣、天時二者兼得，他親眼目睹米崙/花蓮發展，大量物力、人力投入市區之東，也就是黑金通大道東的築港工程。一車車石頭在美崙溪的出海口被挖掘、刨開、爆裂，最後離開原生海濱，浩大的工程想必運走不少五色奇石，大概連今時炒作的東海岸紅珊瑚、玫瑰石都不比上吧？第一句到第十二句，引經據典，尤以「世無講經人，此頭為誰點」，採用佛家頑石通靈的點化之說映襯米崙石，其後從外形美醜討論內在，無不烘托石之奇與石之珍，接連上文說法聽經，女媧有補天石、佛家有說法石、可是米崙石卻因要開港了，不得不破頭，所以「大小埋潺湲」。詩人不無喟嘆，然而終句仍期許舊名「洄瀾」的米崙/花蓮港既然採用諸多怪石作為底基，千秋不朽，也算為花蓮生民考量；畢竟奇石堆能抵抗洋流侵蝕、時代變化，呼應世間萬物都不及石頭經歷千載（見詩句「何如石不朽」）。有幸的是，這座港口的燈塔以及早期的催生推手鳥踏石村（筆者在鳥踏石村居住，直至一九八四年。）也成為花蓮人的世代鄉韻，不意於多年之後，在詩人楊牧、陳黎的少年行出現。

　一九二o年代，日治大正年間，港口卸貨一景。 取自璞石閣網誌http://yuliman.tian.yam.com/posts/19418595  

一九三九年與港口同時峻工的花蓮港燈塔。花蓮高中學子的少年遊和海洋夢。

今日的石來運轉噴水池前，就是舊日黑金通、花蓮港驛前最熱鬧的商區，比之為臺北京站微風廣場也不為過。

　　然而駱先生沒料到，一九八o之後，臨海堂前的大水溝灌上水泥，繼而鋪上柏油路面，再也不臨海了；隨著北迴鐵路通車，車站遷地北移，黑金通褪去了一聲驚彩，川流不息只留下過去的一抹想像；曾經的米崙港雖然存在，鳥踏石「被遷村」，地圖上再也找不到印記；臨海堂地標或者是黑金通紛紛成為空動鏤花的名號；保存的物品雖真，卻是剝奪在地感的贗品，任由他者填溝去壑，僵白孤寒的留在原址，等著被懷念與記憶，所有種種曾不可一世由時空背景造就的花蓮首善沒留下大歷史，彷若自斷手腳，空白連篇忙著追想當年事。或許老花蓮人怔忡夜市新地名「臺灣東大門」？也或許有幾許好奇吧？採用「韓國同名購物聖地」的促銷手法，根本和這座城市毫無血脈關連，再看到水泥公司進駐花蓮港，沿岸堆滿綁粽子般的水泥消波塊，所謂的力洄狂瀾，終究是時代逝風的一聲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