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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見大:鬼鳥的中原輓歌

 

鬼鳥詩(2014 戰爭與災異/災異)

 

作者:盧若騰

(洪興佐,世家戚也。性本凶暴,兼倚勢作威,屢以小過殺婢僕。來寓浯之後洲村1,村民徧受毒虐,婢新兒觸怒,榜掠2無完膚,復縛投深潭溺而殺之,裸瘞3沙中。踰年,興佐病,咯血4垂危,有鳥,花色短尾,紅目長嘴,厥狀殊異,來棲興佐屋後樹間,更不他適。興佐病久,燥火愈熾,求睡不得,而鳥日夜嘲[目析]聒擾之。已逕升其堂,視興佐鼓翼伸爪作啄攫5狀,發矢放彈擊之,終莫能中。時有巫能視鬼,召令視之,巫作鬼言曰:「吾新兒也,枉死不瞑,今化為鳥索命耳」。於是家人呼新兒,則鳥隨聲而應。興佐始惶懼禱祝,鳥去三日,而興佐死。死之日,既去年殺婢之日也。村民轉相傳述,謂死者有知,人不可妄殺。余聞而悲之,亦快之,作鬼鳥詩。歲壬寅6三月。)


鬼鳥鬼鳥聲何悲,非鴉非鵩又非鴟7

何處飛來宿村樹,晨昏噪聒不暫移。

忽復飛入病人屋,跳躍庭中啾啾8哭。

病人扶向堂前看,張嘴直欲啄其肉。

羣將矢石驅逐去,宛轉廻翔無觳觫9

假口神巫說冤情,舉家驚呼故婢名。

鬼鳥應聲前相訝,似訴胸中大不平。

病人惶恐對鳥祝,我願戒殺爾超生。

鬼鳥飛去只三日,病人殘喘奄奄畢。

知是冤魂怨恨深,拽10赴冥司仔細質。

年來人命輕鴻毛11,動遭磔刴如牲牢12

安得化成鬼鳥千萬億,聲聲叫止殺人刀。

 

正文:

   乍見此詩特別歡喜,以為四百多年前的臺灣前輩即具惠眼,或有先見之明,知曉臺灣是座「鬼島」,莫名有種來自同溫層的呼喚,又或是「他鄉故知」的欣快,正以為盧若騰詩家之筆,針砭古代臺灣居大不易、光怪路離的社會現象,細讀卻發現此為<鬼鳥>,因果、怪鳥、報應才是詩作主旨。雖然原作並無一語涉及「鬼島」,鬼怪精靈附身訴冤報仇之事,在臺灣島嶼傳奇上屢見不鮮,例如排灣族原住民的神話<蛇郎君>又或漢人<楊廷理壞風水>……,在在闡揚一因一果,善惡有報、循環往復應在自身。盧若騰說鬼島上藏鬼鳥傳說,興許不是那麼奇怪。

 

一、盧若騰的島民情懷

  他出生於福建、長於中國,一輩子未曾踏上臺灣島嶼,最東止於澎湖。純就個人的活躍年代而論,他先從事儒士的君子死節、忠君思想,餘生則輾轉流離,驥尾於南明稱帝諸王,最後效力在國姓爺鄭森麾下,直到鄭森取得金門澎湖,納入鄭家軍勢力範圍,盧若騰的生活圈才真正進入了權力核心,離病歿一共十六年(1648-1664)。換言之,他出生於金門,金門和中國一衣帶水,盧若騰早年的心態、社會皆近於金門而非臺灣,南明時期的身份認同更似「遺老」,將作品收錄於《全臺詩》,因為他的作品詳載明末鄭氏經營臺灣,留存戰爭時期的珍貴記錄,後世美譽「詩史」,而近代《臺灣詩史》更肯定盧若騰地位。他的著作《島噫詩》、《島居隨錄》、《島上閒居偶寄》(金門)直接以島嶼為題,前作自序:

  詩之多,莫今日之島上若也。憂愁之詩、痛悼之詩、憤怨激烈之詩,無所不有,無所不工。試問其所以工此之故?雖當極愁、極痛、極憤激之時,有不自禁其啞然失笑者,余竊恥之!島居以來,雖屢有感觸吟詠,未嘗作詩觀,未嘗作工詩想;如痛者之呻、哀者之哭,噫氣而已。錄之赫蹏,寄之同志。異日有能諒餘者曰;「此當日島上之病人哀人也」!余其慰已。

 作為島民,盧若騰醒覺家國不再,國破山河遠,下筆頹然並且自嘲「竊恥之」,他的心境和身份半是遺憾半是期許:「異日有能諒於者,此當日島上之病人哀人也。」寄託未來,便足堪心慰了。

二、鬼鳥和中原

    時間回到西元一六六二年,中原的半壁江山盡落於大清鐵騎之下,稱之為大清康熙元年(以下均採古代農曆);南方漢人擁立的六個朱姓政權被各個擊破(福王、潞王、唐王、魯王、桂王、韓王),東南沿海以及少數地方則遙奉大明紀年。永曆十六年歲次壬寅,三月間明末詩人和遺民盧若騰寫下<鬼鳥詩>,早一點時候,鄭森北伐大清失敗,永曆十五年決定入臺徐圖再起,於二月揮軍熱蘭遮。大海的彼方是中土,一如前言,中原盡換大明衣冠,絕大部份子民薙髮易服,清軍為求速勝懾人心魂,城破血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常熟大屠殺(請見維基百科「滿清大屠殺」條目),盧若騰舊日為官視民如親,向有「盧菩薩」之號。<夢夢>詩不由得悲憤滿清大屠殺:「謂宜排九闕,疾呼訴上帝。頃刻伸顯戳,用以警人世。夫何十餘載,皂白全奄翳。凶人蕃子孫,仍保首領斃。將無應運生,夭實鍾其戾,抑種罪業深,厥報在後裔。」他質疑滿清殺戮之重,竟然全功。短短十多年,大明上至宗室親貴、下迄黎民百姓難有悻免,期盼因果報應,天道好還。<鬼鳥>興許就是這樣的心境產物,國家大方向非一己之力可挽,儘管心中有所思、有所念,畢竟太渺茫,偏偏仍希望天人有所感應(見將無應運生,夭實鍾其戾,抑種罪業深,厥報在後裔。),那麼他身旁故舊洪興佐,以其真人實例,布置最符合人心嚮往的結局,連天都看不下去罪行,讓冤魂索命。洪興佐藉小過錯虐殺下人新兒致死,過了一年多,洪興佐病重,屋旁多了一隻鳥,聒噪不休阻擾病人休息,甚至不怕人投彈,睜眼直視要啄洪興佐眼睛。洪興佐請巫求問,巫人遭靈體附身,自答為枉死小婢要來索命,洪興佐求禱懺悔許下戒殺之願,終於無用,三日之後,陽壽當盡,當日正是洪家下人去年死祭。<鬼鳥>詩層層相因,通篇其實不帶驚悚,議論虐殺輕賤人命,盧詩反而有點理所的稱快,詩序:「悲之,亦快之」,「假口神巫說冤情,舉家驚呼故婢名……知是冤魂怨恨深,拽赴冥司仔細質。」

  假口,可以解釋成「藉(巫人)之口」,也可侈譯為「假託(巫人)之口」,前者是真有其事,不過用了媒介;後者則是大家認同殺婢過殘,故意將計就計。無論答案是什麼,盧若騰經歷多年中原兵馬操戈、流離於南明各政權間,逐漸看清復興無望。<鬼鳥>最後四句簡直呼應他不可置信大明氣數已盡,聲聲叫止殺人刀、鬼鳥千萬億諸多引喻無不是個人受大時代潮浪淹沒的最後呼救。

三、鬼鳥和鬼島

  今日金門三級古蹟「留庵故居」正是盧若騰生前舊宅。他自號(金門)島民,生命的最後兩年頗多挫折,他的挫折在於朱明王室多半扶不起,各路勤王後,各處小朝廷又相互內鬥內耗,一步步將漢家實力送入絕地。但見中原大勢已去,盧若騰語多悲切,永曆十五年臘月鄭軍攻克臺灣,永曆十六年三月盧寫詩,在島上寫鬼鳥,呼救聲聲催,然而遁入緬甸瓦城(今曼德勒)的大明正朔桂王在四月被絞殺於中國雲南昆明,五月消息傳來,鄭森水土不服加上心情抑鬱,在臺病歿。盧若騰欲渡海來臺,再籌畫新戰略扶植賢王,心許侍奉的魯王朱以海卻於十一月病歿,一連折失,鬼氣森森,永曆十八年他抵達澎湖時病重不起,夢見神兆死期,三月十九日恰是崇楨皇帝殉國殯天日,他安心而去。死後歸葬故里。墓碑上不書官銜,只書「有明自許先生」,他從這座島飄浪到那座島,仍不能找到安生立命的地方,自許明代子民,困於鬼島的淒怨愁悶,寫下啾囂鬼鳥的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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